楚原这辈子没觉得自己多重要。
加班三周，项目上线那天，领导拍着他肩膀说“辛苦了”，转头就给新人发了奖金红包。他站在公司楼下，雨点砸在工牌上，把“技术部 楚原”四个字泡得发胀。手机震动，房东提醒房租逾期，母亲的语音留言紧跟着进来：“原儿，耳钉戴着没？你爸走那年，说是能护命的。”
他摸了摸左耳那枚青铜耳钉，冰凉，像块老铜钱。
地铁延误三十分钟，他出站时已经八点零七分。乐圣刀魂先生的巡回演唱会，九点开场，《秭归鸣》只奏一息。票早卖光了，场馆外围拉起警戒线，保安叼着烟：“限流，不进人了。”
楚原叹了口气，正准备转身，一个穿灰布衫的老头从雨里冒出来，手里捏着一张票。
“你该去听那首歌。”老头把票塞进他手里，转身就走。
楚原低头一看，票面烫金印着“楚姓特邀嘉宾·前排第三座”。他愣住，抬头想找人，老头已经不见，仿佛被雨冲走了。
“楚姓？我姓楚，可这……”他没时间多想，冒雨狂奔三公里，西装湿透，左脚的皮鞋底直接裂开，啪嗒啪嗒地响，像拖着半只破鞋在敲鼓。
赶到入口，守卫伸手拦下。
楚原喘着粗气，刚想解释，老头的声音又响在耳边——这次是守卫对着对讲机低声重复：“乐圣点名楚姓之人，放行。”
他愣在原地，守卫却真让他进去了。
场馆内黑得像口深井，只有中央一座古琴孤零零立着，琴身漆黑，琴尾刻着一把刀形纹路。楚原跌跌撞撞走到座位，屁股刚沾到椅子，琴响了。
第一个音。
不是从耳朵进的，是从骨头里炸开的。
《秭归鸣》第一音落下，楚原眼前一黑，手机里的《广陵散》铃声突然和这琴音重叠，代码界面在脑海闪现，一行行滚动，像是他昨天还没改完的bug清单。
然后，他听见了天上的声音。
三十三重天外，琴音震荡，一道苍老却清亮的声音响起：“此人具大帝之资，唯音可启。”
天帝坐在玉阶上，眼皮都没抬：“准放楚原之魂，溯江归秭，应鸣而生。”
判官笔尖一顿：“可他只是个现代庸人，天天写代码、喝咖啡、捐点小钱……”
天帝冷笑：“他匿名资助十七个山里孩子，连续五年没断过。天镜都照出来了。乐圣要的人，岂是你能评的？”
朱砂令下，地府闸门轰然开启。
楚原的魂，被一股音浪卷起，逆着时间长河，往回冲。
他感觉自己像被塞进了一根竹笛，两头吹风，中间憋得要炸。
与此同时，战国·秭归江畔。
江水红得像刚煮过辣椒油，上游漂下来的尸体一具接一具，有穿铠甲的，有穿儒袍的。渔夫撑着竹筏，用竹篙勾起一具白衣尸体，嘟囔：“又一个楚国士子，投江的吧？拖去乱葬岗。”
那尸体二十出头，脸泡得发白，胸前玉佩断裂，刻着“楚原”二字。
渔夫刚要抬人，尸体突然胸口一震。
不是心跳。
是共鸣。
《秭归鸣》的余音，穿了千年，钻进这具泡江三日的躯壳，像钥匙插进锈死的锁眼。
咔。
心脏猛地一抽。
肺里的积水被音波震出一道缝隙，气流倒灌，楚原整个人弹起来，一口黑水喷出，吼声撕裂江面：“我靠——！”
渔夫手一抖，竹篙“啪”地断成两截。
江上寒鸦全飞了，扑棱棱乱撞，有几只直接撞树上掉了下来。
楚原跪在泥滩上，咳得肝肠寸断，脑子里还在闪代码界面和古琴残影。他低头看手——这哪是敲键盘的手？指节粗粝，虎口有茧，右手食指还有道旧疤，像是被剑柄磨的。
他哆嗦着摸耳朵，青铜耳钉还在。
又摸胸口，湿透的衣襟下，一块断玉硌着皮肤。
他掏出来，借着血月一看，玉上两个字：楚原。
“这不是我……”他喃喃，“可这名字，咋这么熟？”
他记得自己住在十八楼，每天挤地铁，最爱吃公司楼下那家辣鸡爪。他也记得，自己手机里存着一段残谱，是《广陵散》最后十三秒，一直没找到完整版。
可现在，他脑子里突然冒出一段词：
“秭归江上月，声动九重天。
一曲鸣千古，魂归旧时烟。”
他没学过这诗。
但它就是从他嘴里溜出来了，顺得像呼吸。
渔夫吓得倒退三步，竹筏晃得像要散架：“诈尸了！楚国的书呆子都这么狠？投个江还能复活？”
楚原没理他，踉跄着爬向江边一块礁石，想撑着站起来。结果手一滑，碰到了石缝里一根断弦。
那是半截古琴弦，锈得发绿，不知谁遗落的。
指尖触弦的刹那，他脑子里“叮”地一声。
像手机连上了Wi-Fi。
《秭归鸣》的旋律突然完整了，从头到尾，一个音不差，自动播放。
他浑身一震，差点跪下。
这不是记忆。
是本能。
仿佛这具身体，生来就该听懂这曲子。
渔夫看他不对劲，捡起半截竹篙，颤声问：“你……你还记得自己是谁不？”
楚原抬头，嘴唇发白：“我记得加班，记得房租，记得我妈给的耳钉……”
他顿了顿，声音低下去，“可我也记得……这江，这月，这玉。”
“我可能……不是第一个叫楚原的人。”
渔夫听得头皮发麻，转身就想划船跑。
楚原却突然伸手，一把抓住竹篙另一头。
“等等。”他声音沙哑，“这江，叫什么江？”
“长江啊！”渔夫吼，“你淹糊涂了吧？”
“那……现在是哪年？”
“你连这个都不记得？秦军破郢都第三天，楚国大夫屈原投江，举国哀悼，你这身白衣，不就是来殉国的？”
楚原脑子“嗡”地一声。
屈原投江？
可玉佩上，明明刻的是“楚原”。
不是屈原。
是他。
一个被历史抹去名字的人。
他低头看着断玉，忽然觉得胸口发闷，像有把无形的琴，正在他肋骨间缓缓张弦。
渔夫用力抽竹篙，想挣脱，结果“咔”一声，竹篙从中间裂开。
楚原手一松，半截竹篙掉进江里，打着旋，漂向下游。
他站在江边，湿透的衣袍贴在身上，像披了层冷铁。
远处烽火映天，隐约有人喊：“秦军来了！烧宗庙了！”
楚原没动。
他耳朵动了动。
风里，似乎还有琴声。
很远，很轻，但确实在响。
他下意识抬手，五指张开，像在虚空中抚琴。
指节一勾。
一道气流划过江面，芦苇应声而断。
渔夫瞪大眼，刚要喊，楚原忽然转身，盯着他问：“这附近……有琴吗？”
“有倒是有，乱葬岗那边破庙里，供着半张烂琴，没人敢碰，说是屈大夫的遗物……”
楚原抬脚就走。
渔夫在后面喊：“你疯啦？那边全是死人！”
楚原头也不回：“死人怕什么，我又不是活人。”
他走得很慢，每一步都像在试探这具身体的极限。肺里还有水，走两步咳一声，但脚步没停。
快到乱葬岗时，他停下，摸了摸胸前的断玉。
“楚原……”他低声念，“你到底是谁？”
风穿过枯树，发出呜咽般的响。
像是回答。
他继续往前走，手指无意识地在空气里划动，仿佛在试一根看不见的弦。
突然，指尖一凉。
不是风。
是血。
他低头，右手虎口不知何时裂开一道口子，血正顺着指缝滴落。
滴在泥地上，像一串音符。
他盯着那血点，忽然笑了。
“原来……琴弦，是要用血调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