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初见阿愿冥府无日月，唯有忘川河畔的幽昙开谢，标识着时光虚无的流逝。
临墟端坐于大殿之上，指尖掠过一卷古老的魂册。他是此间主宰，容颜昳丽惊世，
眉眼间却凝着亘古不化的霜雪。周身气息清冷高华，仿佛与这幽冥殿宇融为一体，是规则，
是秩序，是一尊完美却无心的玉雕。侍立下方的司镜，屏息静气。他已随侍千年，
却仍觉与城主隔着一层看不见的天地。临墟的温柔是神性的垂怜，宽广，平等，也因此，
最为疏离。殿外传来细微的骚动，打破了死寂。不多时，一名阴吏引着一缕残魂入内。
那魂体淡得几乎消散，仿若风中残烛，唯有一双眼睛，因极致的恐惧而睁得极大，
里面写满了无助与哀求。“城主，”阴吏躬身，“此魂乃人间恶术所害，被生生炼作守宅灵，
魂体将散，无法入轮回，请城主示下。”临墟的目光落下，空茫而平静。
他看到的并非一个悲惨的生命，而是一个需要被修正的“错误”。他伸出手，指尖神光流转，
温和却不容抗拒地笼罩住那缕残魂，抚平其上的创伤与禁锢。光芒散去，
一个身形瘦小、约莫人间十三四岁模样的少年魂体，清晰地显现出来。他瑟瑟发抖，
惊惧地看着周遭的一切，最后，目光怯生生地落在了临墟身上。是这个人，
将他从无边的痛苦与禁锢中解救了出来。一种雏鸟般本能依赖，油然而生。
他向前挪了一小步，小手颤巍巍地，抓住了临墟那雪白无尘的衣袖一角，声音细弱，
带着哭腔：“大……大人……”司镜心头一跳。千百年来，从未有谁敢如此僭越。然而，
临墟只是垂眸看了一眼那拽住自己衣袖的小手，眼中无悲无喜。他并未拂开，亦无愠怒，
仿佛这逾矩的行为，于他而言，与殿中飘过的一缕风并无不同。“既无归处，便留下吧。
”他开口，声音如玉石轻叩，悦耳却无温，“赐名，阿愿。”阿愿。这个名字，
像一颗投入死水的石子，在此后漫长的百年间，漾开了一圈圈涟漪。死寂的幽冥城，
因这小小的魂灵，悄然改变了颜色。阿愿怕极了再被禁锢，初时依旧胆怯，但冥府上下，
从未有人伤害他。临墟默许他跟随，阴吏鬼差因城主的态度而对他友善。
他天性中那份被苦难压抑的活泼，便如同汲取了养分的藤蔓，悄然舒展。
他成了冥府唯一的不安定因素，也是唯一的暖源。他会蹲在奈何桥边，
帮孟婆搅动那锅氤氲着悲喜的浓汤，听她讲述那些即将被遗忘的前尘往事；会溜达到判官殿，
踮着脚，对着摊开的生死簿，学着判官的样子，
小大人般点评几句；还会用自己日渐凝实的、微薄的灵力，去安抚那些哭泣的、迷惘的新魂，
用软软的声音告诉他们“别怕”。而他最常待的地方，依旧是临墟身边。
他会趴在巨大的书案旁，看临墟批阅卷宗，偶尔指着某个复杂的字符，好奇地问：“大人，
这个字念什么？”临墟会停下笔，耐心告知。他会将在外头摘来的、冥界特有的幽昙花，
小心翼翼地放在临墟的墨砚旁，然后偷偷观察神明的反应。
他会絮絮叨叨地讲述今日见了哪个有趣的魂，听了什么新奇的故事，
软糯的声音驱散了殿宇千年沉积的冷寂。临墟依旧很少回应，但他默许了这份喧闹，
甚至会在阿愿靠着他衣袖睡着时，放缓翻动书页的动作。司镜静静看着，有时会觉得，
城主那万年不变的、如同面具般的温柔神色，在目光偶尔掠过阿愿时，
似乎……有了一丝极淡极淡的，近乎“人”的痕迹。他想，或许这缕意外的微光，
真的能照进神明冰封的心窍。直到那一日到来。功德簿上，属于阿愿的名字，
绽放出圆满的金光。他魂体凝实璀璨，再无滞留冥府的理由，轮回之门，已为他敞开。
消息传来时，阿愿正将自己新编的花环，献宝似的捧到临墟面前。他脸上的笑容，
在听到司镜委婉的告知后，瞬间凝固了。第二章窥镜阿愿他脸上的笑容，
在听到司镜委婉的告知后，瞬间凝固了。那双总是盛着星光与依赖的眸子，一点点漫上水汽，
迅速汇聚成泫然欲泣的河流。他猛地转向临墟，小手更加用力地攥紧了那片雪白的衣袖，
仿佛那是茫茫苦海中唯一的浮木。“大人……”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带着绝望的哭腔，
“我不走！阿愿不想走！求求您，别赶我走……”他呜咽着，
小小的身子因为恐惧和难过而微微发抖。他想起人间冰冷的宅柱，想起魂魄被撕裂的痛楚，
那些记忆如同跗骨之蛆。冥府虽冷，却有大人，有孟婆奶奶，有会偷偷给他糖吃的鬼差哥哥。
这里，才是他的家。临墟垂眸，看着少年煞白的小脸和滚落的泪珠，那双空茫的眼中，
依旧没有任何波澜。于他而言，这悲恸与百年前那缕残魂的恐惧并无本质区别，
都是需要被“修正”的情绪。他伸出手，并非如往常般抚上少年的发顶，
而是落在了那只死死拽住他衣袖的小手上。指尖温凉，带着不容置疑的神力，一根一根，
缓慢而坚定地，将那紧扣的手指掰开。“不行。”他的声音依旧温和，
却像冥府最深处的寒冰，瞬间冻僵了阿愿的心，“此地非你久留之所。”衣袖从指尖滑落，
阿愿只觉得心里有什么东西也跟着碎裂了。他仰着头，
泪眼模糊地看着临墟那张完美无瑕、却冰冷如石雕的脸。“回到你该去的地方。
”临墟说完了最后的话，如同下达神谕。阿愿不再哀求了。所有的声音都堵在了喉咙里，
只剩下无声的哽咽。他包着满满一泡眼泪，小脸被泪水浸得湿凉，最后深深地望了临墟一眼。
那眼神里，充满了被遗弃的委屈、不解，以及一种近乎心死的绝望。他听话地、一步一顿地，
走向那散发着柔和光晕的轮回通道。小小的背影在空旷的大殿中，显得格外单薄可怜。
临墟站在原地，静默地注视着少年的身影被光芒吞没，直至彻底消失。他维持着那个姿态，
久久未动。殿内恢复了往日的死寂，甚至比以往更加沉寂，仿佛那百年的鲜活，
不过是一场短暂的幻梦。司镜垂首立于一旁，连呼吸都放轻了。
他感觉城主似乎化作了一尊真正的玉雕，唯有那空茫的目光，依旧落在少年消失的方向，
仿佛要穿透轮回，看清些什么。许久，久到司镜几乎以为时光已然凝固，临墟才缓缓转过身。
“城主……”司镜低声唤道。临墟的唇角，依旧勾着那抹悲悯而疏离的弧度，
完美得如同烙印。“无事。”他轻声道，声音平稳无波。然而，在他广袖垂落的阴影下，
那只刚刚掰开阿愿手指的手，几不可查地蜷缩了一下，指节微微泛白。
仿佛在挽留一缕已然彻底逝去的、微弱的暖意。他自己并未察觉。阿愿走后，
冥府像是骤然被抽走了所有的声音与色彩。孟婆的汤锅前，
再没有那个踮着脚帮忙搅拌、叽叽喳喳问个不停的小小身影；判官殿里，
也少了那个对着生死簿指指点点的“小判官”；就连忘川河畔游荡的新魂，
也再得不到那抹微弱却温暖的灵力安抚。沉寂，比阿愿到来之前更深、更重的沉寂，
如同浓稠的墨，缓慢地浸染了冥府的每一寸角落。司镜清晰地感受到了这种变化。
他看见城主临墟，比以往更加忙碌。堆积如山的魂册以惊人的速度被批阅，冥府各司的禀报，
他处理得比以前更快、更精准，仿佛要将所有的时间缝隙都用神务填满。他不再于殿中久坐，
而是频繁地巡视冥府各处，步伐平稳，仪态依旧完美无瑕。
他甚至亲自去处理一些本无需他过问的、因轮回井细微波动而引起的小小骚乱。
司镜曾在下值时，瞥见城主独自立于轮回井旁，那片阿愿消失的光晕之前。
他依旧是那副悲悯温柔的模样，负手而立，衣袂在幽冥之风中微微拂动，
仿佛只是在审视一件关乎秩序的重要法器。但司镜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一样了。那忙碌，
像是一种无声的逃避；那平静的表象下，似乎涌动着某种连神明自身都未曾察觉的暗流。
一日，司镜捧着新呈上的功德录，步入主殿。殿内空旷，临墟正立于窗边，
窗外是冥界永恒不变的灰蒙天空。他并未在处理公务，只是静静地站着，
目光落在不知名的远方。司镜放轻脚步，正欲开口，却见临墟微微抬手，止住了他的话头。
“司镜，”临墟的声音传来，依旧是那般清冷无波，“近日冥府，似乎格外安静。
”司镜一怔，心头微涩。他垂下眼，恭敬回道：“回城主，一切如常。”是啊，一切如常，
回到了千百年来最“正常”的状态。只是这“常”，如今品来，竟带着蚀骨的冷意。
临墟没有再说话，只是那负在身后的手，指尖无意识地相互摩挲了一下。他自己或许不知，
但在司镜眼中，这位掌控万物轮回的神明，此刻周身竟萦绕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孤寂。
那是一种与世界彻底隔绝后，连自身存在都显得模糊的空洞。司镜悄然退下。他知道，
城主不需要答案，或许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问什么。而那份被强行忽略、压抑的空洞，
终于在不久之后，找到了一个决堤的出口。那日，司镜因思念阿愿，加之察觉城主近来异样，
心中惴惴，终于鼓起勇气，再次踏入主殿。“城主，”他躬身行礼，
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恳求，“属下……属下想看看阿愿在人间……过得可好。
望城主恩准。”殿上，临墟执笔的手几不可查地一顿。他抬眸，看向司镜，
那空茫的眼底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波动，快得让人无法捕捉。沉默在殿中蔓延，
空气仿佛都凝滞了。良久，临墟放下笔，广袖一挥。“可。”一面水镜凭空浮现，
镜面波光流转，渐渐显露出人间景象。镜面波光稳定，人间繁华的景象清晰地呈现出来。
那是一座精致的江南庭院，杏花烟雨，春意正浓。阿愿，不，
如今他已是一个清秀俊朗的少年郎，穿着一身淡青色的长衫，正坐在廊下。他眉眼弯弯，
笑容比院中的春光还要明媚灿烂，正侧头与身旁一位同样年轻的公子说着什么。
那公子面容温雅，看向阿愿的眼神里带着显而易见的倾慕与温柔。他伸手，
将阿愿被风吹乱的一缕发丝轻轻别到耳后，动作自然亲昵。阿愿没有躲闪，反而脸颊微红，
有些不好意思地垂下眼，嘴角却抿着藏不住的笑意。他甚至主动往那公子身边靠了靠，
姿态是全然的信赖与亲昵。他过得很好。非常好。脱离了冥府的灰寂，
他在人间拥有了鲜活的生命，锦绣的前程，以及……一个显然深爱着他，
而他也心生欢喜的伴侣。司镜看着这一幕，心中又是酸涩又是宽慰。酸涩的是，
那个曾紧紧依赖着城主的小幽魂，如今已将他彻底遗忘，拥有了全新的人生；宽慰的是，
阿愿终于得到了他应得的幸福。他下意识地想开口，像过去那样调侃一句：“城主，
您看阿愿如今多开心，当初送走他果然是对……”话未出口，
一股难以言喻的、冰冷刺骨的威压骤然降临！司镜浑身一僵，后面所有的话都卡在了喉咙里。
他惊骇地转头，看向水镜旁的临墟。只见那位永远温柔、永远悲悯的冥府之主，
脸上那抹完美的笑意早已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司镜从未见过的神情——面如寒霜，
眸色沉冷如万古玄冰。他紧紧盯着水镜中那对依偎的身影，
尤其是阿愿脸上那毫无阴霾的、对着旁人绽放的甜软笑容，
眼神阴鸷得几乎要凝出实质的杀意。那不再是无心的神明，
那更像是一头被侵占了最重要宝藏的凶兽，眼中酝酿着足以撕裂一切的扭曲风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