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发生在龙泉山脚下,这里的村子多半依着坡地建房,几十户人家多姓李。找我的是李建国,五十出头,脸膛是被日头晒透的酱色,手上老茧能刮下泥,见了面递烟的手都在抖。
“潘道长,您可得救救我们屋头。”他蹲在阶沿坎上,抽着自卷的叶子烟,烟丝呛得他直咳,“这两年,就没顺过。”
我坐在他家堂屋的八仙桌旁,打量这院子。土坯墙夹着青瓦,堂屋神龛上供着祖宗牌位,旁边贴着手写的“天地君亲师”,案几上摆着缺了口的香炉。墙角堆着半袋红苕,梁上挂着玉米棒子,烟火气足,却没见着邪祟的戾气。
“您细说。”我端起张桂芬倒的搪瓷盅,茶是自家炒的,苦中带点回甘。
“头一年开春,”李建国磕了磕烟灰,火星子溅到裤腿上,“我儿李军,在工地上扎钢筋,从架子上梭下来,右腿遭摔断了,躺了大半年。好不容易能拄拐了,秋收的时候,我老汉去坡上割谷子,被草腹蛇咬了——那蛇明明没毒,老汉却烧得说胡话,差点把老命丢在县医院。”
张桂芬在灶门口添柴,火光照着她鬓角的白头发,声音涩得像砂纸磨木头:“道长,这还不算。去年冬月间,我得了场怪病,浑身骨头缝疼,去华西查了个遍,啥子都查不出来,就只能在床上挺起。好不容易开春松活点了,上个月,儿媳妇骑电瓶车去洛带赶场,被个火三轮撞了,胳膊肘骨裂了。这日子,过得跟嚼黄连一样,苦得钻心。”
我问:“村里有没有懂行的来看过?”
“请过邻村的刘半仙,”李建国叹口气,“他说我们家屋基犯了煞,喊在门口挂八卦镜,镜儿挂了,球用没得。又说喊迁坟,老祖宗的坟在这坡上埋了三辈人,哪能说迁就迁?”
我起身在院子里转了转。院门朝东,左手猪圈,右手柴房,正对着堂屋门,合着“左青龙右白虎”的讲究,没犯啥忌讳。屋后小菜园里,海椒、茄子、豇豆顺着竹竿爬,绿油油的,气脉活泛。院子东南角的压水井,青石板井台长满青苔,水脉干净。
“你们家这院子,风水没大问题。”我摸了摸下巴,“宅子坐北朝南,藏风聚气,门口对着晒谷坝,气能进能散,是稳当格局。”
李建国急了,烟卷掉在地上:“那为啥我们家这么背时?”
我没答话,走到院门口望向晒谷坝。坝子边孤零零长着棵银杏树,两人合抱才围得拢,树干糙得像老农民的手掌,枝桠撑开如伞,叶子绿得发亮。奇怪的是,这树看着生机勃勃,树下却透着股说不出的滞涩气,像蒙了层化不开的阴翳。我从布包里掏出罗盘,指针在院门口还稳当,一靠近银杏树,就开始轻微颤动,幅度不大,却带着股执拗的冲劲。
“这树有些年头了?”我指尖划过罗盘,目光落在树干上。树皮上有处凹陷,像是被什么东西长期蹭出来的,边缘光滑,还留着淡淡的爪痕。
“四百多年了,”李建国说,“建村时就有了。以前是神树,哪家娃娃生病,来烧炷香挂块红布,就好了。”他眼神躲闪,喉结滚了滚,声音低得像蚊子哼,“就是……这两年,好像有点不一样了。”
“怎么个不一样?”
“叶子落得早了,”张桂芬接话,“以前十一月才黄,这两年十月就掉光了。夏天的时候,别家屋头都凉快,就这树底下,闷人得很,点都不像去捱到。”
我蹲下身,指尖触到银杏树下的泥土。黑褐色的土带着点湿润,凑近了闻,隐约有股若有若无的腥气,不是腐叶的霉味,倒像是……陈旧的血腥味。这气味极淡,混在泥土的腥气里,若非我常年跟这些东西打交道,根本闻不出来。
“这树底下,两年前是不是出过什么事?”我抬头看向李建国,目光沉了沉,“别瞒我,这事跟你们家的霉运,十有***脱不了干系。”
李建国的脸“唰”地白了,嘴唇哆嗦着,半天说不出一个字。
那天晚上吃过饭,我在房间坐着,心里总惦记着银杏树下的血腥味。子时刚过,院外传来窸窣响动,像是有什么东西在用爪子扒拉树叶,一下一下,带着股说不出的委屈。
我推开门,月光洒在院子里如霜。银杏树影在晃,却没风,这盛夏时节,还是青翠的树叶却簌簌落下,打着旋儿飘到院墙上,像在敲门一般。树下那股滞涩气更重了,罗盘在怀里微微发烫。我没靠近,只是站在院门口,看着一团淡青的雾影在树下晃动——这树确实有问题,但道行不深,更像是被什么事激怒了,困在原地打转。
第二天一早,我把李建国夫妇叫到堂屋,没绕弯子:“李大哥,张嫂子,实话说吧,你们家的事,病根就在那棵银杏树上。但树不会平白无故害人,定是你们做了什么伤着它的事。那树下的血腥味,到底是怎么回事?”
李建国蹲在地上,双手***头发里,指节发白。张桂芬捂着脸,肩膀一抽一抽的,过了半晌,才哽咽着吐出两个字:“大黄……”
大黄是他们家的老黄狗。
张桂芬抹着泪,声音抖得厉害:“李军十岁那年,在洛带古镇的垃圾堆旁捡的,瘦得只剩一把骨头,眼睛却亮得很。我们给它掰了半个馒头,它就跟回了家,取名叫大黄。”
那狗通人性,是李家的功臣。
“那年冬天下雪,”张桂芬的眼泪砸在衣襟上,“我起夜,看到猪圈门没关严,正要去关,大黄突然狂吠着冲过去,咬住一头野猪的后腿——那畜生足有两百斤,要是冲进猪圈,过年的猪就没了。大黄被野猪拱到墙角,腿上流着血,还是死死咬着不放,喉咙里呜呜地吼,像在跟野猪拼命,直到建国举着扁担赶来。后来大黄瘸了半个月,腿上留了个疤,我们给它敷草药,它就趴在灶门口,舔我们的手,像是在说不疼。”
李建国蹲在地上,烟抽得凶,烟灰掉了一衣襟:“还有一回,李军在坡上割草,被马蜂蛰了,肿得像个猪头,倒在地上人事不省。是大黄叼着他的衣角,一路拖拖拽拽把我们引到坡上去的。那狗跑得舌头都耷拉到地上,爪子磨出了血,看到我们来了,才腿一软倒在地上。”
大黄最常待的地方,就是那棵银杏树下。
“它夏天总趴在树底下的凹陷处,”张桂芬指着树干上的爪痕,“那是它自己蹭出来的窝,凉快。太阳大的时候,树叶落在它背上,它也不抖,就眯着眼睛打盹,尾巴轻轻扫着树根,像是在跟树玩。有回我看到它把掉在地上的白果刨到树根边,刨完了还对着树干摇尾巴,跟献宝似的。”
李军最疼大黄,打工回来总带肉包子,蹲在银杏树下喂它。大黄就趴在他脚边,尾巴摇得像拨浪鼓,时不时舔舔他的手。有次李军跟人在村口吵架,对方抬手要打他,大黄猛地扑上去咬住那人裤腿,喉咙里呜呜地吼,却没真下口——它知道轻重,只是想护着自家娃。
“但是前年冬月,”张桂芬的声音突然发颤,像被寒风冻住了,“李军表叔从广西打工回来,说那边时兴吃狗肉,香得很。我们刚卖了谷子,手头有俩钱,表叔就撺掇说大黄老了,牙都掉了几颗,留着也没用了,不如杀了下酒,还能招待亲戚。”
“我一开始不同意!”李建国猛地拔高声音,又迅速低下去,带着哭腔,“我说大黄是家里的功臣,不能杀。可表叔说我死脑筋,一只狗而已,哪有亲戚面子重要?建国婆娘也劝我,说表叔难得来一回……我……我就糊涂了……”
那天晚上,李建国把大黄拴在院子的银杏树上。张桂芬去喂最后一顿饭,大黄像是知道要遭,平时狼吞虎咽的肉包子,闻都不闻,只是望着她,眼睛里全是泪,尾巴夹着,一个劲蹭她的裤腿。
“我不敢看它,”张桂芬捂着脸,哭得喘不过气,“我转身就走,它在后面呜呜地哼,那声音……跟哭一样……我这辈子都忘不了……”
李建国的声音像被砂纸磨过,每个字都带着血:“表叔还说,狗血洒在银杏树下能驱虫。我们……我们就把大黄拖到了树底下……它看着我,眼睛里的光一点点灭了……血……血洒在土里,渗得很深……”
“吃了吗?”我闭了闭眼,声音有些发紧。
李建国蹲在地上,头埋得很低,肩膀剧烈地抽动着:“吃了……吃的时候,哪个都没尝出味道。李军回来晓得了,跟我们大吵一架,掀了桌子,哭着说我们不是人。他搬去城头,半年没回过家……每次打电话,一提到大黄,他就挂……”
我走到院门口,望着那棵银杏树。阳光穿过叶隙落在地上,碎成一片斑驳,树干上的凹陷处,仿佛还能看到那只老黄狗趴在那里打盹的样子。四百多年的树,记挂着一只狗十二年的情义;十二年的狗,守着一家人的安稳。可人心的糊涂,偏要在这温情里,划开一道血淋淋的口子。
树下的血腥味,不是来自狗血,是来自那棵树的记恨,和这家人心里,永远也洗不掉的愧疚。
摸清了来龙去脉,我心里反倒踏实了些。不是什么凶神恶煞,是一段结了怨的情分,解铃还须系铃人。
当天夜里,我就揣着罗盘坐在院门口的竹椅上。月光比前一晚更亮,银杏树叶落得勤了,像有人在树顶撒叶子,一片接一片,铺满了晒谷坝边缘。
子时刚到,那股滞涩气突然浓了。树下的淡青影慢慢聚成形,不再是模糊的一团,隐约能看出树干的纹理,顶端的细枝微微晃动,像只垂着的手。
“出来吧。”我把罗盘放在膝头,声音放得平和,“我知道你心里有气。”
青影晃了晃,慢慢朝院子挪了几步,停在离我丈许远的地方。它没说话,只是用那团模糊的“树冠”对着我,我能感觉到一股执拗的怨气,像个受了委屈的孩子,攥着拳头不肯松手。
“四百年了,”我轻声说,“你在这坝子边站了四百年,看过明朝的兵荒马乱,见过清朝的太平年景,民国的苛捐杂税,到如今的好日子。人换了一茬又一茬,你都陪着,怎么偏偏跟这家人较上劲了?”
青影猛地晃了晃,地上的落叶突然卷起,像小刀子似的朝我飞来,却在半空中散了。它道行太浅,连伤人的力道都不够,只能用这种方式泄愤。
“是因为大黄,对吧?”我叹了口气,“它趴在你底下十二年,春天看你发芽,秋天看你落叶,下雨了躲在你根下,出太阳了替你赶麻雀。你们俩,是这晒谷坝上最好的邻居。”
青影不动了,顶端的细枝微微垂下来,像在听我说话。
“我知道你疼它。”我继续说,“它被拖走的时候,你抖落了满树的叶子;它流血的时候,你让根须往土里深扎了三尺;他们吃狗肉的时候,你吹了整夜的阴风,让这院子里的人谁都睡不安稳。”
青影轻轻颤了颤,树下的泥土微微隆起,露出一小块深色的土——正是当年洒狗血的地方。
“可你报复他们,用的是自己的修行换的。”我指着它淡了不少的轮廓,“你看你现在,连成形都费劲。再这么耗下去,过不了十年,你这点灵智就得散了,变回一棵普通的老树,四百年的修行,就为了跟几个糊涂人赌气,值得吗?”
青影猛地后退半步,像是被说中了痛处。怨气里掺进了些慌乱,枝桠抖得厉害。
“你困住他们,也困住了自己。”我站起身,朝它走了两步,“李军摔断腿那天,你是不是也在树顶上看着?他躺在地上喊大黄的时候,你没听见?张桂芬在床上疼得哼唧,翻来覆去说对不起大黄,你没听见?李建国蹲在你底下抽烟,烟蒂烫了手都没知觉,嘴里念叨着该遭报应,你没听见?”
我每说一句,青影就淡一分。月光透过它的“身体”,在地上投下晃动的光斑,像大黄当年追着跑的样子。
“他们是错了,错得离谱。”我声音沉了沉,“可错有轻重,罚有深浅。李军没吃狗肉,他比谁都疼大黄;张桂芬夜里总做噩梦,梦见大黄浑身是血地看着她;李建国这两年没笑过,背都驼了。你要的报复,早就开始了,可你停不下来,是因为你心里不光有恨,还有舍不得,对不对?”
青影猛地一颤,突然散成无数片细小的青光,像碎了的镜子。过了好一会儿,才慢慢重新聚起来,比刚才淡了许多,却比之前平和了。
它朝我挪了挪,顶端的细枝指向李家堂屋的方向,又指了指树下的深色泥土,最后轻轻碰了碰我的鞋尖。我看懂了,它是在问:这样的错,能原谅吗?
第二天一早,我让李建国去洛带古镇买了黄纸、香烛、往生咒经卷,又让张桂芬找出大黄以前睡的旧棉垫——那是李军小时候穿旧的棉袄改的,洗得发白,还留着淡淡的狗味。
“今天傍晚,我们给大黄做场超度法事。”我把东西摆在堂屋桌上,“不是做给外人看的,是做给你们自己,还有那棵树看的。”
李建国点点头,转身要去打电话喊李军,被我拦住了:“不用喊,他会来的。”
果然,日头偏西的时候,李军骑着电瓶车回来了。他没进屋,径直走到银杏树下,蹲在那处凹陷旁,手指轻轻摸着树皮上的爪痕,肩膀一抽一抽的。——我知道这老树一定会托梦告诉李军让他回来。
傍晚时分,我在银杏树下摆了个简易的法坛。没有复杂的符咒,只有三炷香,一卷经,一个供着肉包子的盘子,还有那块旧棉垫。
“跪下吧。”我站在法坛前,声音肃穆,“对着大黄的牌位,把心里的话说出来。”
李建国夫妇“扑通”一声跪下了。李军迟疑了一下,也慢慢跪了下去,膝盖刚碰到地,眼泪就掉了下来。
“大黄……”李建国刚开口就哽咽了,“是我混账,是我不是人……我被那点破面子迷了心窍,忘了你陪我们家十二年……你救过我老汉,护过猪圈,还把李军从坡上拖回来……我……我连你最后看我的眼神都不敢记……”
张桂芬磕了个头,额头撞在地上“咚”的一声:“大黄啊,我对不住你……那天晚上的肉包子,是我亲手给你包的,你咋就不吃一口呢……你要是吃了,我说不定……说不定就狠不下心了……这些年我总梦见你,你别怨我了,要罚就罚我吧,别再折腾家里人了……”
李军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却字字清晰:“大黄,哥对不住你……我不该跟爸妈赌气跑出去,我该护着你的……你小时候总跟我睡,我写作业到半夜,你就趴在我脚边打呼噜。我打工第一个月的工资,给你买了最大的肉包子,你吃得满脸都是油……是我没本事,连你都护不住。”
他从怀里掏出个东西,是块磨得光滑的木头,刻着个歪歪扭扭的“黄”字:“这是我给你刻的牌子,一直带在身上。我知道错了,真的知道了……你要是还在,现在该趴在我闺女脚边了,她跟我小时候一样,总爱揪你的尾巴……”
说到这儿,李军再也忍不住,捂着嘴哭出声来,像个受了委屈的孩子。
香案前的三炷香,烟突然打了个旋,朝着银杏树飘过去,落在树干上,慢慢散开,没留下一点痕迹。树下的青影比昨晚淡了许多,像蒙了层薄纱,顶端的细枝轻轻晃动,像是在叹气。
我拿起往生咒经卷,轻声念了起来。经文的声音不高,却带着股安抚的力量,混在晚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里,飘得很远。
“天地自然,秽气分散……魂归道境,各得所愿……”
念到第三遍时,我看到树下的深色泥土里,慢慢渗出些清亮的水珠,不是露水,倒像是眼泪。水珠渗进土里,那片深色的土,竟慢慢变淡了些。
青影在经文声里轻轻晃着,顶端的细枝朝着李家三口的方向点了点,又转向我,最后慢慢化作无数片青绿色的光点,融入了银杏树的根须里。
风停了,树叶不再落,月光透过叶隙照在地上,亮得像撒了层碎银。
我合上经卷,对还跪在地上的李家人说:“起来吧,它听进去了。”
超度法事做完,李家人在银杏树下挖了个坑,把大黄的旧棉垫埋了进去,上面种了丛兰草。李建国说,以后每年大黄的忌日,都来这儿烧炷香,陪它说说话。
我临走那天,李建国非要塞给我一个红包,红布里包着崭新的票子,还有一小袋自家炒的花生。
“道长,这钱您得拿着。”他脸涨得通红,“您不光救了我们家,还让我们知道,有些错,得用一辈子去补。”
我把红包推了回去,只抓了把花生:“钱就算了。以后好好照看这棵树,春上浇点水,冬天除除杂草,它修行不易,别再让它受委屈。”我顿了顿,看向李军,“也别总怪你爸妈,人都有糊涂的时候,往后好好过日子,把对大黄的亏欠,放在心善上,比啥都强。”
李军点点头,眼睛还红着:“道长放心,我晓得了。”
离开村子时,是个晴天,阳光穿过银杏树叶,在地上洒下一片晃动的光斑。李建国在给树浇水,张桂芬蹲在兰草边修整,李军站在树下,摸着树干上的凹陷处,脸上没了之前的戾气,多了些平和。
五年后,我去龙泉山看桃花,顺道又去了趟这个村子。
村子变化不小,新修了水泥路,路边种着蜀葵,开得正艳。远远就看到李家的两层小楼,白墙红瓦,院门口晒着金灿灿的玉米。
“潘道长!”张桂芬从院子里跑出来,手里还拿着个簸箕,里面装着刚摘的樱桃,“稀客哦!快进来坐!”
银杏树比以前更茂盛了,枝桠伸得更远,几乎遮住了半个晒谷坝。树干上挂着不少红布,都是村里人来祈福的。最奇的是树干中段,长出了一圈新枝,形状像只狗,前腿趴着,尾巴翘起,活灵活现,风吹过,枝桠轻轻晃动,像在摇尾巴。
“这几年,树子可帮了我们家大忙了。”李建国拉着我看树下的菜畦,“您看这青菜,嫩得能掐出水!以前这坝子边的土,贫瘠得很,种啥啥不长,自从给树子松了土,施了些农家肥,土变得黑油油的,去年的谷子比别家多收了好多,创了纪录!”
张桂芬端来自家炒的插,笑着补充:“去年夏天暴雨,山洪冲垮了好几家的田坎,就我们家这一片,水刚漫到树根就退了,像是树子把水挡住了一样。村里都说,是大黄在护着我们呢。”
李军从屋里出来,怀里抱着个胖小子,身后跟着个扎羊角辫的小姑娘,约莫四五岁,正是他的女儿念念。
“潘道长。”李军笑着打招呼,眼里没了当年的戾气,多了些稳重,“您来了啊,吃了饭再走哦。”
念念挣脱爸爸的手,跑到银杏树下,抱着树干仰起脸:“爷爷,大黄今天出来玩了吗?”
李建国蹲下来,指着那圈狗形的新枝:“你看,它在这儿呢,正看着你呢。”
念念咯咯地笑,伸出小手摸了摸新枝:“大黄,我给你带了肉包子哦。”说着,从兜里掏出个小小的肉包子,小心翼翼地放在树下的凹陷处——正是当年大黄睡觉的地方。
风一吹,银杏树叶“沙沙”响,像是在应和。一片金黄的叶子落下来,正好落在念念的头顶,她高兴地叫起来:“大黄给我送叶子啦!”
李军从屋里拿出个红布包,打开来,是块琥珀色的树脂,里面裹着片银杏叶,透亮得能看见叶脉:“道长,您看这个。前阵子修枝桠,从树心里发现的,村里老人说这叫‘树灵珀’,是好东西。我打算给念念当长命锁,让她从小就知道,对啥都得有颗敬畏心。”
我拿起树灵珀,对着太阳照了照,里面的银杏叶像是活的,在光里轻轻晃动。这哪是什么树灵珀,是那棵树用五百年的修行,给这家人的一份念想,一份和解的证明。
离开时,念念还在树下跟“大黄”说话,李军夫妇在院子里晒谷子,李建国坐在银杏树下,抽着烟,哼着川西的调子,日子过得踏实又安稳。
风穿过银杏树叶,带着股清甜的味道,像是在说:这世间的债,从来不是用恨来还的,是用悔悟,用善念,用往后余生的踏实。
就像那棵树,放下了怨怼,才能长得更茂盛,既护了脚下的人家,也离天上的仙途更近了一步。
这大概就是师父说的“道法自然”吧——不在经卷里,不在符咒中,在一啄一饮的因果里,在一念之间的善恶里,在黄桷垭那棵四百岁的银杏树上,每片叶子都写着:向善,便是最好的修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