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门在身后沉重地合上,发出“哐当”一声巨响,斩断了三年来的所有光影。
天空像是被凿穿了一个窟窿,暴雨倾盆而下,砸在脸上,冰冷刺骨。这雨,不像是在哭泣,倒像是上帝在过一场酣畅淋漓的泼水节,只不过,被泼洒的对象,只有我一人。
姜瓷,二十二岁,今天出狱。
身上是三年前进来时穿的那条白色连衣裙,如今已泛黄发皱,紧贴在皮肤上,勾勒出几分狼狈的消瘦。没有行李,没有迎接,只有兜里一张薄薄的释放证明,提醒着我曾经的存在和如今的“自由”。
雨水模糊了视线,我抬手抹了一把脸,试图看清这条被洗刷得发亮的道路尽头。然后,我看到了他。
雨幕中,一辆黑色的迈巴赫静默地停着,像一头蛰伏的兽。车门旁,男人一身剪裁精良的黑色西装,撑着一把巨大的黑伞,身姿挺拔,与周遭的破败荒凉格格不入。
是陆时宴。
我的心跳,在那个瞬间,漏跳了一拍。随即,便是更疯狂的擂动,带着一丝连我自己都鄙夷的、死灰复燃般的期待。三年了,我在那方寸之地熬过的一千多个日夜,支撑我咬牙挺过来的,除了对母亲的牵挂,或许,还有眼前这个男人的一点点……怜悯?或者,只是一个解释?
他来了。他终究还是来了。
是不是……有什么苦衷?是不是……来接我?
我拖着虚软的脚步,几乎是踉跄着,朝他奔去。雨水灌进眼睛里,又涩又痛,我却顾不上。鞋尖踩进浑浊的水洼,溅起肮脏的泥点,沾染了裙摆。
距离越来越近,近到能看清他伞沿下那张俊美却冰冷的脸庞,近到能看清他眼底那片毫无波澜的深邃。
我停在他面前,雨水顺着发梢滴落,狼狈得像条落水狗。张了张嘴,喉咙却干涩得发不出任何声音。
他微微抬手,身后的司机立刻递上一个什么东西。
那是一支娇艳欲滴的红玫瑰,被精心包裹在透明的花纸里,与这暴雨、这监狱、我这一身狼狈,形成无比讽刺的对比。
我的心,那一刻几乎要跳出胸腔。
他看着我,目光如同打量一件没有生命的物品,然后,手腕一松。
那支玫瑰,直直坠落,“啪”地一声,掉在我脚边的泥水里。
鲜艳的红,瞬间被污浊吞噬。
“姜瓷,”他的声音穿透雨幕,清晰,冰冷,没有一丝温度,像淬了毒的冰棱,精准地刺穿我最后一点可怜的希冀,“别误会。”
“只是突然想起,今天是你出来的日子。”
他顿了顿,视线在我湿透的、沾满泥污的裙摆上扫过,带着毫不掩饰的嫌恶。
“这花,原本是想祭奠一下我死去的过去。”
“但现在看来,”他微微倾身,伞沿向我这边倾斜了几分,却不是为了替我挡雨,而是为了能让我更清楚地看到他眼中那份刻骨的冰冷和轻蔑,“你太脏了,连它都配不上。”
话音落下,他甚至没有再多看我一眼,毫不犹豫地转身。
车门打开,又关上。引擎发动,黑色的车尾灯划破雨幕,毫不留恋地驶离,只留下轮胎碾过积水的声音,以及站在原地,浑身冰冷僵硬的我。
配不上……
太脏了……
这几个字,像复读机一样在我脑海里疯狂回荡,每一个音节都带着锯齿,切割着我的神经。
还没等我从这彻骨的冰寒中回过神来,头顶忽然传来一阵轻微的嗡鸣声。
我下意识地抬头。
一架小巧的无人机,正悬停在我的正上方,冰冷的镜头,精准地对准了我。机身上,印着某个知名八卦媒体的LOGO。
看!真的是她!姜瓷!出狱了! 卧槽!现场直播!这暴雨真是应景! 舔狗出狱咯~大家快来看笑话! 三年了,这女人怎么还有脸出现? 陆总刚才是不是来了?扔了什么东西?玫瑰?哈哈哈羞辱值拉满! 穿得什么鬼,乞丐吗?离我们陆总裁远点! 舔狗舔狗,舔到最后一无所有!弹幕护体!
一行行五颜六色的弹幕,飞快地从无人机连接的直播屏幕上方掠过,像一场盛大的、针对我的网络暴力狂欢。每一个字,都化作实质的针,密密麻麻地扎在我早已千疮百孔的心上。
他们兴奋地咀嚼着我的狼狈,我的不堪,将我最后一丝尊严,放在这暴雨之下,公开处刑。
而我,连躲藏的力气都没有。
就在我被那无人机的镜头和漫天弹幕钉死在原地时,口袋里的老旧手机突然疯狂地震动起来。
这手机是狱警之前转交给我的,说是三年前收管时留下的。没想到,居然还有电。
我颤抖着手掏出来,屏幕上跳动着一个陌生的号码,归属地是老家的医院。
一种强烈的不安瞬间攫住了我。
我猛地划开接听键,声音嘶哑:“喂?”
“是姜瓷女士吗?”电话那头,是一个冰冷而公式化的女声,“这里是市中心医院。您的母亲突发脑溢血,情况非常危急,正在抢救。医药费已经欠费,请您尽快赶来并补缴费用,否则我们无法保证后续治疗……”
后面的话,我已经听不清了。
耳朵里嗡嗡作响,世界天旋地转。
母亲……病危……
欠费……抢救……
每一个词,都像一把重锤,狠狠砸在我的胸口。
为什么?为什么偏偏是现在?
在我刚刚重获“自由”,在我刚刚遭受了最极致的羞辱,在我最一无所有的时候!
雨水似乎变得滚烫,灼烧着我的皮肤。眼泪终于后知后觉地汹涌而出,混着冰冷的雨水,滚落脸颊。
我死死攥着那部破旧的手机,指甲掐进了掌心,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
就在这时,一辆巨大的垃圾清运车,拉着刺耳的喇叭声,从我身旁呼啸而过。
车轮碾过路边的水洼,溅起半人高的污水,劈头盖脸地浇了我一身。
同时被车轮狠狠碾过的,还有我从监狱里带出来的、那个装着几件旧衣服的破旧行李袋。
“噗——”一声闷响。
袋子破裂,里面那点微薄的、属于过去的痕迹,被肮脏的垃圾和泥水瞬间吞噬、碾碎。
像极了我的过去,和我此刻的人生。
一无所有。
尊严,希望,亲人,未来……全部被踩碎,碾烂,扔进了这瓢泼大雨里。
无人机还在头顶盘旋,弹幕依旧狂欢。
哈哈哈被垃圾车浇了!报应! 活该!赶紧滚吧!别污了陆总的眼! 舔狗的下场!
我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雨水冲刷着身体,却冲不散那彻骨的寒。
很久,很久。
直到那无人机似乎拍够了素材,嗡嗡地飞走。
直到暴雨渐渐变小,只剩下淅淅沥沥的雨丝。
我才像是被抽掉了所有骨头,缓缓地、机械地蹲下身。
目光空洞地落在被碾碎的行李袋旁,那支同样被泥水浸透、花瓣零落的玫瑰上。
陆时宴……
这三个字,像毒液一样,缓慢地渗透进我的血液里。
恨吗?
或许吧。
但更多的,是一种近乎死寂的麻木。
我伸出手,不是去捡那支玫瑰,而是在浑浊的泥水里,机械地、无意识地摸索着那些从破口袋里散落出来的、被碾脏的旧物。
指尖,忽然触碰到一个硬硬的、冰凉的小东西。
不是我的东西。
我下意识地把它从泥水里捞出来。
那是一张卡片。
材质特殊,即便被污水浸泡,依旧没有变得软烂。上面用简洁的科技字体印着几行字:
恒舟科技全球发布会 特邀嘉宾入场凭证 时间:三日后 PM 7:30 地点:环球科技中心A座顶层
而最下方,邀请人的署名处,是一个简单的、却让我瞳孔骤然收缩的英文缩写——
C.Y.
CY……
尘封的记忆深处,某个被刻意遗忘的代号,带着锐利的锋芒,猛地刺破三年的混沌,扎进我的脑海。
我死死捏着那张卡片,指尖因为用力而泛白。
雨水顺着我的下巴滴落,砸在卡片上,晕开一小片水渍,但那两个字母,却清晰得灼眼。
CY……会是他吗?
那个只在网络世界存在的、曾经与我并肩俯瞰代码星河的人?
他为什么……会给我寄来这张邀请卡?
在我身陷囹圄之时,在我受尽屈辱之后?
冰冷的卡片攥在掌心,却仿佛带着某种滚烫的温度,一点点地,灼烧着我早已冰封的心脏。
一股极其微弱、却无比执拗的力量,从心脏最深处,挣扎着,破土而出。
我缓缓地站起身,握紧了那张邀请卡,像握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又像握住了一把即将出鞘的利刃。
暴雨初歇,天空依旧阴沉得可怕。
我最后看了一眼监狱那冰冷高大的铁门,转身,一步一步,艰难地、却又异常坚定地,背离了这个地方。
脚步踩在积水里,发出沉闷的回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