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他不仅没有丝毫的怨念,甚至在皇帝赐婚时,立下誓言:“臣此一生,唯溪月而已。”
“若找不回她,便终生不会再娶。”
但后来的我,因为从泔水桶里偷食而跪倒在他面前时,他却看着我的满身脏病,皱了皱眉。
然后一只手抱着我曾经的闺中好友,另一只手抚向她快要临盆的肚子,轻声细语:“阿蘅,别看了。”
“脏。”
我攥紧了怀里那半袋从泔水桶里偷来的桂花酥。
眼泪簌簌掉进了泥坑里。
当年叛军攻城那日,他曾说要给我带回全京城最好吃的桂花酥。
而他也不知道,当年我偷偷跑出宫门,并不是贪生怕死,而是听说在城门镇守的他,性命垂危。
01那半袋桂花酥藏在我的衣襟里,酥酥软软的,却在此刻硌得我心口有些发疼。
身后有个侍卫猛地踹了我一脚:“见到首辅大人跟郡主还不跪下!”双腿蓦然一软,我控制不住的跪倒在了地上,满身污泥。
却仍旧扬起了个大大的笑容,原来十年不见,他已经从新科探花变成了当今首辅。
真好。
而他怀里扶着的苏蘅,也被封了郡主,成了他的妻子。
真好啊,真好。
这十年来,我一直想再见他们一次,如今,知道他们过的很好,我也能放心的离开了。
柳清河看着我那具颤抖的身子,心里突然像是被压了一块石头。
“把她送到济善堂那边,顺便帮她找找家人。
“身边的苏蘅脸色僵硬了一瞬,她皱皱眉:“可是,她这一身脏病,一看就不是正经人家的姑娘。”
“万一传染给了其他人怎么办。”
我不自觉地缩了缩脖子,拼命的想遮掩住那片脖颈处的红肿。
这是我当初沦为军妓时染上的,已经好多年了。
我摇了摇头,想解释些什么,可是我张张嘴,却说不出半个字。
我这才想起来,我的嗓子,也早就在当时被毒哑了。
柳清河顿了顿,“算了,别管她了。”
“我们走吧,一会儿还要陪你进宫,别耽误了正事。”
他搀扶着苏蘅上了马车,经过我时,我看见了他腰间系着的那枚凤凰花形状的玉佩,心底空落落的。
那是父皇给我们指婚后,他照着我胳膊上的胎记模样亲手雕刻的。
他一个,我一个。
那时他说,有了这两枚玉佩,无论以后在天涯海角,他都能找到我。
可是……十年过去,我身上的那枚玉佩早就在不知道被谁偷去了。
也难怪,他认不出我来。
看着他们远去的马车,我刚要离开,不远处的一只野狗不知道从哪里窜了出来,它的牙齿咬在我的胳膊上,鲜血瞬间染红了那本就破旧单薄的衣服。
那半袋桂花酥掉了出来,被它衔在嘴里。
我顿时有些着急,抓起了地上的石子,对着野狗的脑袋,重重地砸了下去。
它惨叫了一声,嘴里叼着地桂花酥却没有半分松动,我又死死掰住了它的牙齿。
街角上聚起了几个人,把我跟那条野狗围在中间。
他们在打赌,到底谁能赢。
突然,那只野狗痛叫了一声,被踹倒在了地上。
我抬眼望去,是刚刚踹向我的那个侍卫。
旁边,是不知道什么时候去而复返的柳清河。
他皱着眉看向我,幽深的地眸子里看不清情绪,我突然觉得好难堪。
我低着头捡起那半袋被咬烂了的桂花酥,紧紧的揣进了怀里,想快速逃离这个地方。
却听见柳清河清冷的声音响起,他吩咐那名侍卫:“开阳。”
“你去给她买袋桂花酥。”
“再把她送去济善堂吧。”
开阳有些为难,“可是夫人……”柳清河顿了顿:“刚逢乱世,食不果腹的人太多了。”
“况且她一个姑娘,总是更难些,或许也是有苦衷的。”
说完后,他从袖口中掏出了一袋银子,声音很淡:“好好活着。”
眼泪不自觉地滚了下来,落到他手背上。
幼时他救我摔下马时的伤痕依旧清晰可见。
十年过去,他还是那样好。
而我们,已经是云泥之别了……我不自觉地摸向脖子处的红肿,抬头看到那袋新买的桂花酥被开阳拿在手里。
我猛地冲了过去,从他的手里抢了过来,转身想跑。
却不小心露出了胳膊上的那颗凤凰花胎记。
柳清河的眼眸骤然一缩,抓住了我的胳膊:“你怎么会有这个胎记?”02我狼狈的抽回手,眼神躲闪着不敢看他。
我没法告诉他,此刻跪在他面前满身污秽,布满杨梅疮的人,是那个曾经骄傲的不可一世的大夏嫡公主,是被所有人捧在手心里的容溪月;是曾经全京城那个最意气风发的少女……我动了动嘴唇,沉默的想起身离开,却被他按住了肩膀。
他盯着我沉默不语,像是想透过这副肮脏的皮相,将我彻底看穿。
“大人。”
一旁的那个侍卫忍不住开口提醒:“您还要陪夫人进宫,耽误不得太久。”
柳清河的身形顿了顿,松开了我。
临走前,他吩咐道:“开阳,你去找个大夫给她看病。”
“五日时间,查清楚她的身份。”
他离开后,那名叫开阳的侍卫不容我拒绝的带我去了济善堂。
沐浴后,大夫看着我脸上的伤,摇了摇头。
“光是脸上这伤,至少得有十年了,想要愈合几乎是不可能了。”
“更不要说身体常年亏空,又染上了脏病,中过毒,还小产了多次……”他叹了口气:“这姑娘怕是活不久了。”
我听着大夫的一句句宣判,朝他咧嘴笑了笑。
我早就知道自己快死了。
只是吊着一口气,想再回来看看他们而已。
如今见到了,也没什么遗憾了。
看着我脸上没心没肺的笑,大夫忍不住怔了一瞬,饶是他平日里见惯了生死,却也在此刻开始频频叹气,甚至就连开阳的喉咙里都有些哽咽:“姑娘,你可是的罪过什么人?”我的身子颤抖了一下,连忙朝他摇头。
我并没有得罪什么人。
当年叛军突然攻城时,我与柳清河正在举办定亲宴。
在场的所有世家贵人都吓破了胆子,唯有柳清河,拿起了立在后院的银枪,他抚着我的脸,跟我说:“溪月别怕,等晚些回来,我给你带你最喜欢的桂花酥。”
我知道他文武双全,可还是担忧的在房顶坐了一整夜。
他一整晚都没有回来。
那时侍女急匆匆的跑进我的寝殿,看着我欲言又止,最终咬了咬牙:“公主,苏小姐的侍女跟奴婢说……”“有人看见柳大人在东城门被叛军……”后面的话没说完,我却立刻明白了她的意思。
于是我再也顾不上其他,急匆匆的偷跑出了宫门。
可是,我没有在东城门找到柳清河,却遇见了破城而入的叛军……他们将我强硬的掳走,把我扔给最下流的军痞。
他们嫌我的求饶声不够大,便一碗药毒哑了我。
我至今都记得那人淫邪的面容:“不是喜欢憋着吗,那以后就别再开口说话了!”我抖着身子抱紧了自己。
我没有得罪什么人,可能只是老天爷不肯将幸运多眷恋给我一分吧。
不过,我如今见到了想见的人,也算是得偿所愿了。
我再次艰难地勾起一个笑容,开阳见我这副模样,眼底闪过一丝不忍。
他临走前,我听见他小声的交代济善堂的总管。
“多给她一些吃食,让她养好身子。”
“若是熬不过冬天,柳府会来给她办葬礼的,不要随意处理她的尸体,也别叫人欺负了她。”
03原来,我真的熬不过这个冬天了。
可临死前,我却吃到了饱饭。
我开始感谢老天的怜悯。
大口大口的往嘴里塞着白米饭,突然间,桌子被人踹了一脚,饭菜顿时洒了一地。
我茫然地抬起头,才发现四周已经聚集了一群人。
他们的眼神绝对算不上善意。
有个牙黄的男人朝我恶狠狠地开了口:“新来的,懂不懂规矩?”“不知道要老大吃饱你才能吃吗?”我看着他们没说话,心底却有些发慌。
我哆哆嗦嗦地将筷子递过去,却被人一手打掉在地上。
“呸!你还想让老大吃地上的?”下一瞬,一记拳头已经落在了我的后背上。
有了第一下,就有第二下、第三下……大大小小的拳头全部落在了我身上。
嘴里还夹杂着几句下流的浑话:“臭婊子,一身脏病还敢出来晃!”“呸!不知检点!”我蜷起身子,在挨打的空档里,又从地上抓起了两口米饭塞进了嘴里。
可是他们的拳头好疼好疼。
渐渐的,我的意识有些模糊起来,我好像回到了十七岁那年,那年,我还是整个大夏最尊贵的姑娘,有父皇的宠爱,有柳清河的心,还有阿蘅,我最好的朋友……我也以为,我这一辈子,都会这么无忧无虑的过下去。
可是后来……我没有从阿蘅说的东城门找到柳清河,也没有等到柳清河说的那袋桂花酥。
父皇、母后、柳清河、阿蘅,他们像是所有人都忘了我。
或者早就以为我死了,却不愿意去寻找一下我的尸体。
直到前些年我才知道,在我走散后仅仅一个时辰,大家便等来了援军,我成了那场叛乱之中唯一的“死”人。
后来我被叛军扔出军营后,又发生过很多事情,睡过山洞、也从土匪寨偷过食物。
甚至有一次,有人用两个包子便骗走了我,后来才知道,他是专门给那些达官贵人做人彘的,砍断手脚的那种,当天晚上我就逃走了,还顺走了一个黄面馒头。
一路跌跌撞撞地回到了这里,见到了很多故人,我看见他们都生活地很好很好,只是,他们都不约而同地把我忘记了,就好像是容溪月这个名字,从来没有存在过。
身上地拳头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下来,周围没了人,我沉沉地睡了过去。
再醒来的时候,已经不知道过了多少天。
柳清河和开阳站在我的床前,眉心紧蹙。
04见我醒来,柳清河淡淡的松了口气,脸色也有些好转。
他迫不及待地询问我:“你叫什么名字,是哪里人?”“你胳膊上的胎记,又是怎么回事?”我低着头,假装听不见他说话。
开阳在一旁提醒道:“大人,大夫说她已经被毒哑了嗓子,说不了话了。”
柳清河的神色一僵,眼底涌出几分情绪。
“给她拿纸笔来。”
我抓着自己的手指,迟迟不肯抬头。
过去的容溪月确实是京城的第一才女,可是十年的磋磨,我的双手粗粝肿胀,略微一动便抖得不成样子,哪里还会写字呢?气氛在我们两个人之间僵持着。
济善堂外,有个小厮急急忙忙的闯了进来。
“大人!郡主……郡主要生了!”柳清河愣了愣,迟疑地看了我一眼,似乎在犹豫要不要继续问我。
开阳忍不住提醒道:“大人,自从公主失踪后,陛下跟娘娘一直把郡主当成亲生女儿来疼。”
“甚至还接去了宫里,安排最好的稳婆来照顾。”
“您若是不回去,会不会不太好……”柳清河垂下了眼眸,视线落在我的袖口处,一双眼眸让人看不清情绪。
沉默了几瞬之后,他才缓缓开口:“你接着去查,我先回府。”
临走前,他又回过头来看向我:“等我回来。”
那神色一如当年,我竟然也有些恍惚。
只是这一次,我也注定要像当年一样,不会等他回来了。
他们两人走后,我穿着那双破草鞋,抱着那袋桂花酥,一步一步走了出去。
我听见有许多人在讨论苏蘅和柳清河,大概都是在说他们两个人心善,专门为穷人建了这济善堂;他们还说,苏蘅和柳清河,简直是神仙眷侣、天造地设;我听着那些话,有些替他们开心,又有些难过。
开心的是他们二人都过得很好,父皇母后也找到了依托,大家都很好。
难过的是,其实那些夸赞,原本都是来形容我的。
但是现在……我一步一步地向前走去,走出济善堂,穿过街角,一直走到了京城最高地摘星楼。
皇宫的产房外,有父皇、母后、各宫的嫔妃。
还有柳清河,不知道为什么,他今日始终觉得有些不安。
近几日,他总能想起年少时期的我,那双明亮的眼眸,似乎能容得下世间万物,可是又一日,那双眼睛,突然与街边的乞丐重合起来。
柳清河忍不住打了个颤栗。
一声婴儿的啼哭声从产房内传了出来,他努力的平复着自己的心情。
突然,开阳急急忙忙地闯进了院子:“大人,查出来了!”“前两日街上的那名乞丐,就是溪月公主!”“但是济善堂的人说,她已经不见了!”“还有她当年走失的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