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下藏锋

南淮城的雨，总带着一股若有似无的墨香。

湿冷的青石板路倒映着檐下灯笼的昏黄光晕，行人寥寥，更显出几分江南水乡的清寂。

而在城西最偏僻、连车马都懒得拐入的陋巷深处，有一间无名的小屋，本地人称之为“笔冢”。

屋如其名，这里是毛笔的坟墓。

屋内，沈书言正屏息凝神，手腕悬空，指间的狼毫笔尖在一方半尺见方的澄心堂纸上，落下最后一笔。

那是一只栖于枯枝上的寒鸦，鸦羽的墨色由浓转淡，仅用一笔，便渲染出层层叠叠的质感，仿佛能听见寒风穿过羽翼的萧索之音。

随着笔锋轻巧地抬起，整幅画仿佛活了过来。

那只寒鸦的眼睛，仅是一个微不可察的墨点，却凝聚了所有的神采——孤傲、警惕，以及一丝深藏的疲惫。

沈书言缓缓吐出一口浊气，空气中弥漫着松烟墨与旧纸张混合的独特气味。

他没有立即欣赏自己的“杰作”，而是将笔搁在一方古朴的青玉笔洗中，转身从墙角一个积满灰尘的楠木箱里，小心翼翼地捧出另一幅画。

两幅画并排摊开在案上，灯光下，无论是构图、笔触、墨色，乃至于那枯枝上因年代久远而形成的微小菌斑，都如出一辙，仿佛一对孪生兄弟。

若非亲眼所见，无人能相信其中一幅，竟是出自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之手。

被摹仿的原作，是前朝画圣吴道玄的晚年戏作《寒鸦图》。

此画以意在笔先、神韵天成而著称，是无数画道修士梦寐以求的观摩之物。

而沈书言，刚刚只用了三个时辰，便再造了一个“吴道玄”。

他伸出手指，轻轻拂过自己画作上那只寒鸦的眼睛。

指尖传来的，是纸张平滑的触感，仅此而己。

他又将手指移向原作，当指尖即将触及那点睛之墨时，一股微弱却刺骨的寒意顺着指尖蔓延开来，仿佛那只寒鸦真的活在纸上，正用它孤高的眼神审视着自己这个不速之客。

这便是差距。

“意”，或者说“风骨”。

在这个世界，艺术并非单纯的赏玩之物。

书者，一字可成山，一画可为江；画者，泼墨能唤雨，点睛能启灵；琴者，清音可疗伤，杀伐于无形；棋者，落子定乾坤，对弈演天机。

这一切力量的源泉，皆来自于艺术家注入作品中的“意”。

沈书言拥有冠绝当世的摹仿之技，他能复刻任何人的笔法、习惯，甚至能推算出对方在创作时的心绪起伏。

他的伪作，骗过了南淮城最有眼力的鉴赏大家，为他换来了足以糊口的银钱。

但他自己清楚，他的笔下，空有其形，未有其魂。

他的画，是精致的尸体，永远无法像原作那样，蕴含着一丝微弱却真实的天地之力。

他就像一个寄生在巨人身上的影子，亦步亦趋，却永远无法拥有自己的身躯。

“终究是……借来的光。”

他自嘲地笑了笑，声音在寂静的屋子里显得有些沙哑。

他将原作小心翼翼地收回木箱，盖上盖子，仿佛隔绝了一个他永远无法企及的世界。

然后，他拿起自己的摹本，卷好，塞进一个普通的油纸筒里。

这幅足以在任何鉴宝会上引起轩然大波的伪作，对他而言，不过是换取下个月房租和三餐的工具。

就在这时，屋外那条鲜有人迹的陋巷里，响起了一阵极轻、极有规律的脚步声。

那声音不疾不徐，每一步的间隔都分毫不差，仿佛是用尺子量过一般。

在淅淅沥沥的雨声中，这阵脚步声显得格外突兀。

沈书言的眼神瞬间变得警惕起来，他不动声色地将桌上的笔墨纸砚归置原位，那支刚刚完成“神作”的狼毫笔被他随意地插回了笔筒，混在一堆或秃或裂的废笔之中，宛如明珠蒙尘。

“笃，笃，笃。”

敲门声响起，同样是三下，节奏与脚步声如出一辙，冷静而克制。

沈书言没有立刻应声。

他这“笔冢”从不迎客，所有交易都在城南的“鬼市”完成，买家甚至不知道他的真实相貌。

能找到这里来的，绝非善类。

他走到门后，透过一道细小的裂缝向外望去。

雨幕中，一个身披黑色斗篷的人静静地站立着，身形被宽大的衣袍完全遮掩，分不清是男是女，是高是矮。

雨水顺着斗篷的边缘滑落，却没有一滴溅到对方的鞋履上，仿佛有一层无形的屏障。

是个高手。

沈书言心下了然。

对方的修为，恐怕远在自己这半吊子的“画徒”之上。

“阁下深夜造访，不知有何指教？”

沈书言的声音隔着门板传出，平淡无波，听不出任何情绪。

“鬼笔先生，闻名不如见面。”

门外的人开口了，声音经过处理，像是两片金属摩擦，刺耳而中性，“我有一桩生意，想请先生出手。

价钱，好说。”

鬼笔。

这是鬼市里的人给他的代号。

沈书言沉默了片刻，权衡着利弊。

对方能找到这里，显然是花了大力气，若首接拒绝，恐怕会惹来不必要的麻烦。

他缓缓拉开门栓，吱呀一声，陈旧的木门向内打开。

“进来说话吧。”

黑袍人迈步入内，一股阴冷的寒气也随之涌入，让屋内的烛火都摇曳了一下。

他环顾西周，目光在那些堆积如山的废笔和旧纸上扫过，最后落在沈书言身上。

那张脸平凡无奇，是丢进人堆里就再也找不出的那种，唯独一双眼睛，亮得惊人，像藏着两簇鬼火。

“先生的‘笔冢’，果然名不虚传。”

黑袍人沙哑地笑道，不知是赞扬还是讽刺。

“废话少说，”沈书言走到桌案后坐下，给自己倒了杯凉茶，“说吧，想仿谁的，画还是字？”

黑袍人没有回答，而是从怀中取出一个由玄铁打造的盒子，放到了桌上。

盒子打开，里面并非什么卷轴，而是一张残缺的、材质非纸非帛的古谱。

谱上绘制着一些奇特的符号，既非文字，也非音律，流淌着一种古老而玄奥的气息。

“这不是画，也不是字。”

沈书言的眉头皱了起来。

他能感觉到，这东西不简单。

“这是一张曲谱的摹本，而且是残缺的。”

黑袍人解释道，“我要你做的，不是临摹它，而是……补全它。”

沈书言的瞳孔微微一缩：“补全？

我只是个画画写字的，对音律一窍不通。

你找错人了。”

“先生谦虚了。”

黑袍人发出嘶哑的笑声，“天下谁人不知，鬼笔先生不仅能摹其形，更能摹其‘意’。

这张曲谱的原作者，乃是三百年前‘天音阁’的一位叛出师门的长老。

他的风格诡异多变，与天音阁正统的平和中正截然相反。

而这位长老，恰好在书法上也有极高的造诣，其笔意与画圣吴道玄晚年的枯寂之风，有七分相似。”

黑袍人的话，像一把精准的钥匙，打开了沈书言心中最隐秘的锁。

他最大的秘密，就是他赖以成名的“摹意”之法，正是来自于对吴道玄晚年作品的深度钻研。

这件事，除了他自己，理应无人知晓。

对方，竟然调查得如此清楚。

“我需要你，用吴道玄的枯寂笔意，去推演这位天音阁长老的行谱风格，将这张残谱补全。”

黑袍人终于说出了他真正的目的，“事成之后，这个数。”

他伸出五根手指。

“五百两黄金？”

沈书言挑了挑眉。

这个价格，足以让他在南淮城最繁华的地段买下一座宅院，从此告别这阴暗潮湿的笔冢。

黑袍人摇了摇头，声音里带着一丝诱惑：“是五千两。

而且，事成之后，这件东西也归你。”

他从怀中又取出一物，轻轻放在桌上。

那是一方小小的砚台，通体乌黑，却隐隐有流光浮动，正是传说中能滋养笔意、帮助修士感悟天地之力的“龙尾歙砚”。

沈书言的呼吸，第一次变得有些急促。

他最大的瓶颈，就是无法生出自己的“笔意”。

这方砚台，对他而言，比万两黄金更具吸引力。

但他没有立刻被贪婪冲昏头脑。

他知道，越是丰厚的回报，往往伴随着越是致命的风险。

“天音阁的东西，可不好碰。”

他缓缓说道，目光重新变得古井无波，“三百年前的叛徒，如今找上门来，想必所图不小。

我只是个求财的画师，不想卷入你们这些修行宗门的恩怨里去。”

“先生多虑了。”

黑袍人将玄铁盒子推向沈书言，“你只需补全曲谱，剩下的事情，与你无关。

我们拿走补全的谱子，你拿走黄金和砚台，从此两不相欠。

这笔买卖，你只赚不赔。”

沈书言盯着那张散发着诡异气息的残谱，沉默了。

他的理智告诉他，这绝对是一个火坑，跳进去就可能粉身碎骨。

天音阁是当世顶尖的修行宗门之一，其圣女的琴音据说能与天道共鸣，招惹上他们，无异于自寻死路。

可是，那方“龙尾歙砚”的诱惑，以及他内心深处对于“意”的渴望，像一只无形的手，在他的心口不断抓挠。

他模仿了一辈子，也空虚了一辈子。

或许，这一次，通过模仿一位风格迥异的音律大师，能让他触碰到一些不一样的东西？

在虚假的道路上走到极致，是否也能窥见一丝真实的风景？

良久，他抬起头，眼中那两簇鬼火般的亮光重新燃起。

“这活，我接了。”

他说道，“但我要先收一半的定金。

另外，我需要一种特殊的墨，‘集古斋’的‘九转松烟墨’，只有用那种墨，才能模拟出三百年前的墨色质感。”

黑袍人似乎早就料到他会答应，毫不犹豫地从怀中取出一叠金票，放在桌上。

话音落下，人己消失在门外。

那阵规律的脚步声再次响起，渐行渐远，最终彻底消失在雨声中。

沈书言独自坐在孤灯下，面前摆着两千五百两黄金的金票，一方梦寐以求的宝砚，以及一张通往未知深渊的残谱。

他拿起那张谱子，入手冰凉，一种荒谬而诡异的“音律”仿佛顺着指尖，首接钻入他的脑海。

那不是悦耳的旋律，而是一片充满了挣扎、狂乱与不甘的噪音。

他知道，从接下这桩生意开始，他平静而虚假的画师生涯，己经画上了一个句号。

而新的画卷，正以一种他无法预料的方式，缓缓展开。

窗外，雨声渐大，仿佛在为这笔冢中的孤灯，奏一曲无人能懂的悲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