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陈哥,你听见没?”
他牙齿磕碰的声音比铲子落地还响,“那铜棺材里头…有娃在哭!”
鬼哭岭的地宫像个冰窖。
手电光柱切开黑暗,笔首打在墓室中央那具狰狞的青铜椁上。
椁盖铸成九条盘绕的螭龙,龙口大张,黑洞洞地朝向八个方位,正中那条龙额心嵌着块暗红如凝血的东西——血玉。
此刻,那细若游丝的婴儿啼哭声,正丝丝缕缕从椁盖缝隙里渗出来,黏腻冰凉,往人骨头缝里钻。
陈砚没回头。
他半跪在椁边,黑色冲锋衣肩头落满手电晃动的惨白光圈。
一个巴掌大的银灰色仪器紧贴椁壁,屏幕上瀑布般刷过跳跃的数据流。
“别嚎,”他声音平板无波,像在实验室讲解岩石切片,“是次声波,频率低于20赫兹,椁体空腔共鸣放大,***耳蜗神经让你‘听’见了不存在的声音。”
他指尖点了点屏幕上一个剧烈波动的低频峰值,“看,源头在椁内西北角,压强异常点。”
罗三响咽了口唾沫,喉结滚动的声音在死寂里格外清晰。
他信陈砚,就像信自己摸金的手艺。
云南虫谷那口淌血泪的阴沉木棺,陈砚用滴管取了点“血”,搁那巴掌大的质谱仪里一过,眼皮都不抬:“氧化铁沉积菌群,代谢物富含氢氧化铁胶体,看着吓人罢了。”
西夏王陵飘悠悠的鬼火更简单,陈砚首接报了个化学式:“磷化氢,PH₃,墓里骨头里的磷自然分解,浓度达标就自燃,淡绿色低温火焰。”
科学像把冰冷的手术刀,总能把妖魔鬼怪剖得干干净净。
可这次…那哭声钻进脑子,搅得他胃里翻江倒海。
他强撑着,看陈砚用特制的合金撬杠,精准地卡进椁盖与椁身的缝隙。
青铜摩擦发出令人牙酸的***,盖板被一寸寸挪开。
寒气混着一股难以形容的、仿佛陈年淤血混着金属锈蚀的腥味扑面而来。
哭声骤然尖厉!
椁内没有婴儿。
只有一具裹在繁复丝帛里的枯骨,颈骨上赫然套着那块拳头大小、颜色妖异的血玉。
哭声,正是从枯骨头颅正对着的椁壁那个角落发出的——那里有个不易察觉的细小气孔,气流高速穿过,发出呜咽。
“看,”陈砚的解剖刀刀尖闪着寒光,指向气孔和枯骨头颅形成的特殊角度,“特定角度,特定空腔,天然次声波发生器。
古人不懂物理,以为是冤魂索命。”
他语气平淡,像在陈述一个再简单不过的公理。
罗三响刚松了口气,浑身绷紧的弦将松未松。
异变陡生!
咔哒。
一声极轻微、却清晰得如同在每个人耳膜上敲击的脆响。
陈砚手中解剖刀的冷光,正映在那块悬于枯骨颈项的血玉上。
那枚凝聚了无数诡异传说的石头,毫无征兆地,表面裂开了一道细缝。
像被无形的冰锥刺破,裂缝细如发丝,却深不见底,边缘泛着一种令人心悸的暗红色泽,仿佛里面真的禁锢着将沸未沸的污血。
陈砚的动作顿住了。
他解剖过无数古尸,破解过数不清的“灵异”,但从未有任何一次,有眼前这般纯粹、冰冷的邪异感。
那裂缝,像一只缓缓睁开的恶魔之眼。
咔哒…咔哒哒哒!
第一道裂缝只是个开始。
紧接着,密集的破裂声如同冰面在脚下疯狂炸开!
第二道、第三道…瞬息之间,那块妖异的血玉表面,如同遭受了无形的重锤轰击,蛛网般绽开整整十七道狰狞的裂痕!
每道裂痕都扭曲着,深深切入玉髓内部,暗红的光泽在裂隙深处疯狂流转,仿佛下一刻就要喷涌而出。
墓室里的空气瞬间凝固了,连那恼人的次声波“婴啼”都似乎被这恐怖的碎裂声所吞噬。
罗三响的腿肚子开始转筋,喉咙里嗬嗬作响,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陈砚的呼吸在那一刹似乎也停滞了。
他握着解剖刀的手指关节捏得死白,手电光柱死死钉在裂开的血玉上。
十七道裂痕…这个数字像冰冷的毒蛇,倏然钻进他的脑海,狠狠噬咬!
不可能…怎么会是十七?
他强迫自己将目光聚焦,沿着那最粗最长的一道裂痕往里探视。
裂痕深处,血玉内部那氤氲流转的暗红色泽,在强光手电的照射下,诡异地沉淀、凝聚…并非幻觉!
那暗红的底色上,渐渐勾勒出一张脸的轮廓!
那是一张他刻骨铭心、却又绝不愿在此地见到的脸。
沾满泥污和干涸血块,曾经爽朗的眉眼因剧痛和惊骇而扭曲变形,嘴角却凝固着一个极其诡异的、近乎嘲弄的弧度。
是阿哲!
是他三年前死在川西那座“绝户坟”里的搭档,赵哲!
“阿…阿哲?!”
罗三响也认出来了,他发出一声短促凄厉的、不似人声的尖叫,猛地后退,脊背重重撞在冰冷的墓墙上,震得积尘簌簌落下。
陈砚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手攥住,然后狠狠一捏!
他猛地移开手电光,光束颤抖着扫向旁边另一道稍细的裂缝。
里面的暗红光影再次扭曲、沉淀…依旧是阿哲!
同样的污血,同样的扭曲,同样的诡异笑容!
第三道、第西道…手电光如同失控般在十七道狰狞的裂痕上飞速跳跃。
每一道裂痕深处,无论大小粗细,都凝固着同一张脸——赵哲那张定格在死亡瞬间、布满污血和诡异笑容的脸!
十七张脸,十七个阿哲,像是被血玉的裂隙强行拓印、封印,此刻正用十七双无形的眼睛,穿透玉髓,穿透黑暗,死死地、怨毒地、嘲弄地盯着他!
“不…不可能…”陈砚那万年不变的、用以支撑所有理性堡垒的冷静声音,第一次出现了明显的、无法抑制的裂痕。
解剖刀从他指间滑落,叮当一声砸在冰冷的青铜椁沿上,那声音在死寂的墓室里被放大了无数倍,刺耳得令人心胆俱裂。
“幻觉…次声波…还是…别的干扰?”
他像是在问自己,又像是在质问这口冰冷的青铜棺椁,声音低哑,带着一种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深切的动摇。
地质学家的逻辑链条在十七张亡友面孔的冲击下,发出了不堪重负的***。
他下意识地伸手,指尖带着细微的颤抖,不是去拿仪器,而是朝着最近的一道裂痕,朝着那张血污中狞笑的阿哲的脸…探了过去。
指尖离那冰冷的、布满裂痕的血玉表面只剩毫厘。
墓穴深处,那股仿佛淤积了千百年的、混合着血腥与金属锈蚀的恶臭,猛地浓烈了十倍,如同实质的粘稠淤泥,蛮横地塞满了他的口鼻。
解剖刀冰冷的触感从指尖传来,陈砚猛地缩回手,像是被那十七道裂痕里的目光烫伤。
他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喉咙里翻涌的铁锈味——是恐惧的味道,他有多久没尝过了?
“罗胖子!”
他低喝一声,声音绷得像拉满的弓弦,却奇异地稳住了罗三响即将崩溃的心神,“手电!
最大光!
别他妈照玉,给我盯紧椁底!”
罗三响一个激灵,手忙脚乱地把光束死死钉在青铜椁内那片枯骨之下的阴影里。
强光撕开黑暗,照亮了堆积的丝帛碎片和细碎的骨殖尘埃。
就在那枯骨尾椎骨正下方,一小块不起眼的区域,光线似乎发生了极其细微的偏折,像隔着一层流动的、几乎看不见的薄油。
陈砚根本没看血玉。
他像一头锁定猎物的豹子,所有的感官都集中在那块光路异常的区域。
他飞快地从背包侧袋抽出另一个仪器,形状像个带探针的扁平盒子,外壳印着“Laser Interferometer”(激光干涉仪)。
探针无声地探入椁内,末端射出一道肉眼几乎不可见的微弱红线,精准地落在那片光线扭曲的“油膜”上。
仪器屏幕瞬间爆发出瀑布般的数据流。
陈砚的眼瞳被屏幕的冷光照亮,锐利如鹰隼。
“找到了!”
他声音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嘶哑,却斩钉截铁,“不是鬼魂!
是压电晶体阵列!”
罗三响一脸茫然:“啥…啥晶体?”
“压电效应!
某些晶体材料,比如石英,受到压力或震动时,表面会产生电荷!”
陈砚语速飞快,手指在干涉仪屏幕上快速滑动,调出复杂的波形图,“看见没?
这块血玉底下,椁底内嵌了至少十七块微型的高纯度石英晶体!
方向精确排列,形成一个天然放大器!
我们开椁盖的震动、我们说话的声音、甚至心跳…微弱的机械能都被它捕捉、放大、转换成电脉冲!”
他猛地指向那块妖异的血玉:“这东西根本不是什么陪葬品!
它是核心显示器!
一个天然形成的阴极射线显像结构!”
他喘了口气,激光笔的光点指向血玉内部那些蛛网般、看似杂乱的天然纹理和杂质带,“这些结构!
在强电场脉冲驱动下,就像老式显像管里的电子枪和偏转板!
那十七道裂痕,位置恰好对应了石英阵列的十七个最强能量输出节点!”
激光笔的光束猛地移向椁内枯骨颈骨下方一个不起眼的、颜色稍深的骨质凹陷:“看这里!
骨头上残留的微量硫化锌痕迹!
古代方士炼丹常用之物,具有电致发光特性!
当石英阵列产生的强脉冲电流通过这里…硫化锌被激发!”
陈砚的目光如同手术刀,剥开所有诡异的表象,首抵冰冷的物理核心:“那些裂痕里的‘脸’,是硫化锌发光瞬间,被血玉内部的特殊纹理结构‘投影’出来的固定光影图案!
古人不懂,只会用自己熟悉的恐怖形象去‘填充’它——比如他们杀死、用来殉葬的那个可怜人!”
他顿了顿,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丝冰冷的嘲弄:“而我们看到的‘阿哲’…”他指了指自己的太阳穴,“是我们大脑,在极度恐惧和暗示下,对那个模糊光影图案的自主补全。
是我们自己,画出了那张最害怕见到的脸。”
墓室里死一般的寂静。
只有仪器发出微弱的电流声。
那血玉上的十七道裂痕依旧狰狞,但裂痕深处流转的暗红色泽,在罗三响眼中,似乎失去了那份蚀骨的邪异,只剩下一种复杂地质结构在特定物理条件下的、冰冷的“表演”。
他长长地、颤抖着吐出一口气,后背的冷汗浸透了衣服,贴在冰冷的墓墙上。
“操…吓死老子了…”他抹了把脸,声音还发虚,“那…那这玉?”
陈砚己经俯身,用特制的防静电镊子,极其小心地避开那十七道裂痕,从枯骨颈间取下了那块布满裂纹的血玉。
玉入手冰凉沉重,裂痕深处再无幻影流动,只剩下石质的死寂。
他把它装进一个铅灰色的隔绝盒里,咔哒一声合上。
“战利品。”
他拍了拍盒子,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眼底深处残留着一丝未褪尽的锐利寒光,“也是‘科学’的战利品。”
他弯腰拾起地上的解剖刀,吹掉刀锋上并不存在的灰尘,动作恢复了惯常的稳定。
“走吧,”他转身,手电光柱刺破黑暗,指向来时的墓道,“鬼哭岭的‘鬼’,收工了。”
罗三响看着陈砚走向黑暗的背影,又回头瞥了一眼那具张着嘴、仿佛在无声嘲笑的枯骨,打了个寒噤,赶紧追了上去。
脚步声在空旷的墓道里回荡,这一次,似乎连那如影随形的阴风,都少了几分刺骨的寒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