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红棉袄的尊严
厢房里的寒气钻进被窝，她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身旁的小林还睡着，眉头微微蹙起，像是在梦里也在为什么事发愁。
英子轻手轻脚地起身，穿上那件红棉袄。
昨天婆婆的话还在耳边回响——“就这么点东西？”
“买头猪崽都不够”。
她抚摸着棉袄上的补丁，心里一阵酸楚。
母亲卖鸡蛋和老母鸡的情形浮现在眼前：母亲蹲在集市角落，寒风中呵着冻红的手，为一分两分钱和人讨价还价...“英子，怎么起这么早？”
小林醒了，揉着眼睛坐起来。
“得做早饭了。”
英子系好最后一颗扣子，“今天不是要去见各位长辈吗？”
小林点点头，神色有些忐忑：“我爸有六个兄弟，两个姐姐，是个大家族。
咱们得先去幺爸家，爷爷奶奶住那儿。”
英子闻言一愣。
她早知道王家是大家族，但没想到有这么多亲戚。
一想到要面对这么多双眼睛审视她这个“穷媳妇”，她就不安地攥紧了衣角。
“别担心，”小林看出她的紧张，“爷爷奶奶人很好，尤其是奶奶，最疼小辈了。”
正当两人说话时，门外传来史正英不耐烦的敲门声：“都什么时候了还赖着？
赶紧起来做饭！
还想让长辈等你们不成？”
英子赶紧应了一声，快步走出房门。
厨房里，英子手脚麻利地生火、淘米、切菜。
虽然王家条件比自家好很多，但灶台怎么用、米面放在哪，她一概不知。
正摸索着，王小杰打着哈欠进来了。
“哟，新媳妇亲自下厨啊？”
王小杰阴阳怪气地说着，自顾自从橱柜里拿出鸡蛋和腊肉，“妈说了，这些精贵东西你别动，省得糟蹋了。”
英子默默点头，继续煮着她的稀饭。
这时她注意到，王小杰身上穿着一件崭新的玫红色棉袄，领口还有毛茸茸的镶边，一看就是百货大楼里买的时髦货。
“看什么看？”
王小杰察觉到她的目光，得意地转了转身，“这是妈昨天给我的，说新媳妇有的穿，自家闺女更不能丢面子。”
她故意凑近些，压低声音，“你那件破棉袄，还不如我家大黄的毯子值钱呢！”
英子咬紧下唇，没接话。
她想起母亲熬夜改棉袄时，在油灯下一针一线地缝补，眼睛都快熬坏了...早饭后，史正英把两人叫到跟前：“今天去见长辈，别给我丢人现眼。”
她特别盯着英子，“尤其是你，少说话多磕头，礼数不能少。”
王寿如难得地在家里，推了推眼镜：“正英，给孩子拿点见面礼吧，总不能空手去。”
史正英不情愿地进了里屋，半晌拿出两包用油纸包着的白糖：“喏，一人一包。
这可是凭票买的，金贵着呢，别傻乎乎都给了幺爸家，其他家也要分分。”
英子小心地接过糖，知道这确实是稀罕物。
但接下来史正英的话让她心凉了半截：“小杰也一起去。”
史正英把另一包糖塞给女儿，“你幺爸家的小娟不是和你玩得好吗？
顺便去玩玩。”
王小杰得意地瞟了英子一眼，故意大声说：“妈，我穿这新棉袄行吗？
会不会太扎眼了？”
“好看！
我闺女穿什么都好看！”
史正英满脸堆笑，转头看见英子的红棉袄，顿时皱起眉头，“你就没件像样的衣服？
这补丁摞补丁的，不知道的还以为我们王家亏待你呢！”
英子低着头，小声说：“妈，这是我最好的衣服了...得了得了，就这样吧，赶紧走，别磨蹭了！”
史正英不耐烦地挥手。
走在乡间小路上，英子默默跟在小林和他姐姐身后。
王小杰一路叽叽喳喳说个不停，时不时指着英子对路边相识的人说：“这是我弟新媳妇，董家坳来的！”
每一个“董家坳”都说得很重，仿佛那是什么不光彩的地方。
英子知道，董家坳是乡里最穷的村，而王家沟则是相对富裕的。
幺爸家的二层小楼很快出现在眼前。
那是乡里唯一的水泥楼房，白墙灰瓦，气派得很。
英子不由得紧张起来，手心渗出细汗。
“别怕，”小林放缓脚步，等她跟上，“爷爷奶奶真的很和蔼。”
果然，一进门，一位满头银发的老太太就迎了上来，一把拉住英子的手：“这就是小林媳妇吧？
哎哟，模样真周正！
快进来暖和暖和！”
这就是小林的奶奶，虽然年过七旬，但精神矍铄，眼神慈祥。
她拉着英子往屋里走，完全没在意那件补丁摞补丁的红棉袄。
“老头子，快来看！
孙媳妇来了！”
奶奶朝里屋喊。
一位拄着拐杖的老爷子慢悠悠走出来，面容严肃但目光温和。
他仔细打量了英子一番，点点头：“是个踏实孩子。
小林有福气。”
王小杰被冷落在一边，不满地咳嗽一声：“爷爷奶奶，我也来了。”
“哦，小杰也来了啊。”
奶奶敷衍地打了个招呼，又转向英子，“孩子，路上冷吧？
喝口热茶暖暖。”
英子受宠若惊地接过茶杯，温暖从手心一首传到心里。
她小心翼翼地把那包白糖拿出来：“爷爷奶奶，这是...一点心意。”
“哎哟，还带什么东西！”
奶奶嗔怪道，但还是高兴地收下了，“正英也真是，怎么让你穿这么单薄就出来了？
这天寒地冻的！”
英子低下头：“不冷，奶奶，我习惯了。”
奶奶摇摇头，突然朝里屋喊：“小娟！
把你那件新做的棉袄拿来！
还没穿过的那个！”
一个和英子年纪相仿的姑娘应声出来，手里拿着一件崭新的藏蓝色棉袄，领口镶着暗红色的边，又厚实又漂亮。
“妈，您这是...”姑娘有些不解。
“给英子穿上！
瞧孩子冻得手都红了！”
奶奶不由分说，拿过棉袄就往英子身上披。
英子慌忙后退：“奶奶，使不得！
这太贵重了...贵重什么！
自家人说什么两家话！”
奶奶强硬地把新棉袄套在英子身上，大小正好合适，“旧棉袄脱下来，让小娟给你补补，她手艺好着呢！”
王小杰在一旁看得眼都首了：“奶奶！
那不是给小娟新做的吗？
怎么给她了！”
奶奶瞥了她一眼：“小娟衣服多，不差这一件。
英子刚进门，不能让人看咱们王家笑话！”
那一刻，英子的眼眶湿了。
自从进入王家，这是第一次有人如此维护她。
她摸着身上柔软暖和的新棉袄，哽咽得说不出话来。
“谢谢奶奶...”她最终只能挤出这么一句。
爷爷在一旁点点头：“孩子，以后受了委屈，就来找我们老两口。
王家是大家族，但也是有规矩的，不能让人欺负了去！”
小林也感动不己：“谢谢爷爷奶奶！”
只有王小杰气得脸色发青，一跺脚转身就往外走：“我回家告诉妈去！”
奶奶哼了一声：“让她告去！
我还怕她史正英不成？”
说着拍拍英子的手，“好孩子，别怕，有爷爷奶奶给你撑腰呢！”
那天，英子在幺爸家感受到了久违的家庭温暖。
奶奶不仅留他们吃了午饭，还偷偷塞给英子一个小布包：“拿着，买点需要的。
别让正英知道。”
英子后来打开一看，是五块钱和几张粮票。
这在当时可是一笔不小的数目。
回去的路上，英子穿着新棉袄，心里暖融融的。
小林也很高兴：“看吧，我就说爷爷奶奶会喜欢你的！”
然而快到家门时，英子远远就看见史正英叉着腰站在门口，脸色铁青。
王小杰显然己经添油加醋地告了状。
“完了，妈肯定生气了。”
小林紧张地说。
英子深吸一口气，摸了摸身上的新棉袄。
奶奶的话还在耳边回响——“不能让人欺负了去”。
这一次，她决定不再默默忍受。
“小林，”她轻声说，“如果我跟你妈顶嘴，你会怪我吗？”
小林愣了一下，随即握紧她的手：“不会。
只要你有理，我永远站你这边。”
英子点点头，朝着那个即将爆发的风暴中心，一步步走去。
她不知道的是，远处幺爸家的二楼窗前，爷爷奶奶正远远望着他们。
奶奶对爷爷说：“得看着点，不能让正英把那孩子欺负狠了。”
爷爷点头：“嗯，明天我就去说说寿如，管管他媳妇！”
夕阳西下，将英子的影子拉得很长。
那件新棉袄在余晖中泛着温暖的光泽，仿佛是一件盔甲，保护着她不再受寒，也保护着她初萌的尊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