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都的腊月，冷得能咬碎骨头。
铅灰色的云沉沉压着鳞次栉比的屋脊，吝啬地筛下些惨淡天光。
朔风卷过棋盘般纵横的街巷，刮起地上冻硬的尘土和枯叶，抽打在行人缩紧的脖颈上，带起一片压抑的咳嗽与咒骂。
南城根儿下，陈砚裹紧了身上那件洗得发白、肘部磨得透出深色里子的旧棉袍，寒气依旧像无数细小的针，透过薄薄的布料，扎进早己僵硬的骨头缝里。
他呵出的白气在眼前凝成一团，旋即被冷风撕碎。
他在这条名为“铜臭巷”的窄街尽头站定。
面前是“万利典当”那扇沉重的黑漆木门，门楣上悬着一块饱经风霜的匾额，油漆剥落，露出底下朽木的纹理，像一张咧开的、无声嘲讽的嘴。
门楣下，一个小小的黄铜罗盘嵌在石缝里，指针正微微发着黯淡的青光——鉴灵盘，识别灵气浊清，也区分着来客的高低贵贱。
陈砚的目光在那青光上停留了一瞬，喉结滚动，咽下某种干涩的东西，才伸手推开了那扇门。
一股混合着陈旧木料、劣质熏香和某种难以言喻的金属锈蚀气味扑面而来。
当铺里光线昏暗，高高的柜台如同壁垒，将内外隔成两个泾渭分明的世界。
柜台后，一个穿着酱紫色团花绸袄、头戴瓜皮小帽的朝奉正眯着眼，用一方雪白的绒布，慢条斯理地擦拭着一块温润生光的玉佩。
绒布拂过玉面，那玉竟隐隐泛起一层柔和的、水波般的清辉。
陈砚走到柜台前，靴底踩在冰冷的地砖上，声音清晰得有些刺耳。
他从怀里掏出一样东西，小心翼翼地放在那冰冷坚硬的黑檀木柜台上。
动作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郑重。
那是一块玉佩，色泽温润如羊脂，形制古朴，边缘处带着岁月摩挲的圆润。
中心浅浅浮雕着一尾半隐于云纹中的螭龙，龙睛处一点天然沁色，幽深如潭。
它曾是陈家世代相传之物，父亲临终前亲手塞进他掌心，带着体温和嘱托。
朝奉眼皮都没抬，只伸出两根保养得宜、指甲修剪得圆润干净的手指，拈起了玉佩。
那姿态，像拈起一片不合时宜飘落桌面的枯叶。
他随意地对着门口漏进来的、那点可怜的光线晃了晃，又拿到眼前，几乎贴到鼻尖上审视着。
半晌，才从鼻腔深处发出一声短促而轻蔑的嗤笑。
“啧，”他拉长了调子，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陈相公，您家这块玉…啧，可惜了。”
陈砚的背脊下意识地挺首了些，下颌线条绷紧，指节在柜台下不易察觉地蜷起，捏得发白。
“可惜？”
他开口，声音平静，却像冻硬的冰面下暗流涌动。
“是啊，”朝奉慢悠悠地放下玉佩，拿起旁边一方乌沉沉的、刻满符文的石盘——鉴灵盘。
他将玉佩轻轻搁在石盘中央。
原本黯淡的石盘纹路骤然亮起，却并非清透的玉色，而是浑浊地翻滚起一股灰黄交杂、如同泥浆般的暗光，丝丝缕缕缠绕着玉佩，仿佛在侵蚀那点残存的温润。
朝奉指着那翻滚的浊气，嘴角撇出一个毫不掩饰的讥诮弧度，声音拔高了几分，带着一种刻意的、引人注目的尖锐，“瞧见没？
浊气！
深重的浊气！
都快把这点子灵性给淹死咯！
也不知是哪辈儿祖宗传下来的，竟被糟践成这样？
想必是…嘿，在相公您这‘寒门贵体’上，沾染了太多俗世的晦气吧？”
“寒门”二字，被他咬得格外清晰响亮，像两根冰冷的针，刺穿了当铺里本就稀薄的空气。
角落里一个抱着锦盒、衣着体面的客人闻声转过头，目光在陈砚那身洗得发白的旧袍上飞快地扫过，嘴角弯起一丝不易察觉的优越弧度，随即又若无其事地转开。
柜台后另两个伙计也停了手中活计，脸上挂着心照不宣的、看热闹的浅笑。
一股血气猛地冲上陈砚的头顶，耳中嗡嗡作响。
羞辱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他，比门外肆虐的寒风更刺骨。
他盯着柜台上那块被灰黄浊气缠绕的家传玉佩，螭龙的眼睛在昏暗中仿佛黯淡无光。
父亲临终时紧握他手的触感，那带着体温的嘱托，此刻都变得滚烫而遥远。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凛冽的空气灌入肺腑，强行将那翻腾的怒意压下去，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疼痛带来一丝清醒的麻木。
“活当，死当？”
他再开口，声音像淬过冰，每一个字都砸在冰冷的柜台上。
朝奉似乎很满意他的“识相”，慢悠悠地伸出三根手指，晃了晃：“死当，纹银三两。
活当嘛…您这玉，怕是经不起折腾了，不值当。”
三两。
陈砚心中一片冰凉。
这点银子，恐怕只够买几斗糙米，勉强对付这个寒冬。
而这块玉，曾是父亲口中“抵得半份家业”的祖传之物。
他沉默着，像一尊凝固的石像。
当铺里只剩下朝奉指甲轻轻敲击柜台的声音，笃、笃、笃，每一下都敲在人心尖上。
角落里那体面客人付钱时，几块明晃晃的银锭碰撞，发出清脆悦耳的响声，更衬得此间死寂。
最终，他伸出微微颤抖的手，从朝奉那油腻的手指间接过了那三块小小的、冰冷刺骨的碎银。
银子粗糙的边缘硌着掌心，微弱的重量却压得他手臂发沉。
他没有再看那玉佩一眼，仿佛多看一眼都会灼伤眼睛。
转身，推开沉重的门，将朝奉那带着余韵的讥诮目光和当铺里浑浊的空气，彻底关在了身后。
风雪立刻劈头盖脸地打来。
他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将三块碎银紧紧攥在手心，那点微弱的金属冰凉，是此刻唯一的实在。
他埋头疾走，只想尽快离开这条散发着铜臭与势利气息的窄巷。
巷口拐角，一个简陋的茶摊支着油布棚子，在风雪中摇摇欲坠。
破布幡子被风扯得猎猎作响。
几个穿着短褐、满面风霜的苦力模样的汉子，正围着一个冒着黑烟的黄泥小火炉，捧着粗瓷大碗，小口啜饮着滚烫的、颜色浑浊的茶汤。
炉火映着他们冻得发紫的脸庞，也蒸腾起一片带着劣质茶叶和汗味的热气。
陈砚本想快步走过，一句压低嗓音的议论却像冰锥，猝不及防地刺入他耳中。
“…听说了吗？
西城柳树胡同那个…前儿个刚中了举人的李相公，没了！”
说话的是个缺了颗门牙的老汉，声音嘶哑，带着一种秘而不宣的惊惶。
“又没了一个？”
旁边一个满脸络腮胡的汉子猛地灌了口热茶，粗声粗气地接口，茶沫子沾在胡子上，“这都第几个了？
开春到现在，光南城就抬出去仨了吧？
还都是读书种子！”
“造孽哟！”
另一个干瘦的汉子搓着冻得通红的耳朵，左右飞快地瞟了一眼，声音压得更低，几乎成了气声，“我有个在衙门里倒夜香的远房表亲…他偷偷跟我讲，这三年，神都里头不明不白‘没’了的举人秀才，怕是…怕是比西北边关上战死的军爷，还多哩！”
最后几个字轻飘飘的，却带着沉甸甸的寒意，消散在茶汤的热气和呼啸的风雪里。
苦力们一时都沉默了，只剩下柴火在泥炉里噼啪作响。
那跳跃的火光映在他们惊疑不定的脸上，也映在陈砚骤然停住的脚步旁。
他僵在巷口的风雪中，寒意不再仅仅来自体外。
比当铺更深的冷，顺着脊梁骨悄然爬升。
举子…不明不白的死…比战场上还多？
这几个词像冰冷的钩子，攫住了他。
他猛地想起月前，自己那份石沉大海、举报州府科场考官收受贿赂、徇私舞弊的状纸。
一股不祥的预感，毫无征兆地攥紧了他的心脏。
他不敢再多停留，几乎是逃离一般，顶着愈发狂暴的风雪，深一脚浅一脚地冲进自己居住的那条更加破败、污水横流的小巷。
低矮的土坯房歪歪扭扭地挤在一起，被积雪压得喘不过气。
自家那扇薄木板门在风中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他哆嗦着手掏出钥匙，捅了好几下才打开那把生了锈的旧锁。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一股混合着霉味、灰尘和清冷的空气扑面而来。
屋里比外面好不了多少，西壁空空，只有一张瘸腿的木桌、一张硬板床和一个歪斜的书架。
冰冷的空气仿佛凝滞了，火盆早己熄灭多时，只剩下一堆死灰。
然而，就在那积满灰尘的瘸腿木桌上，一点刺目的猩红，突兀地撞入眼帘！
那是一份文书。
一份折叠整齐、盖着朱红大印的吏部文书。
陈砚的心跳，在那一瞬间似乎停止了。
风雪声、巷子里传来的零星人语，整个世界的声音骤然远去。
他几乎是扑到桌前，抓起那份文书。
冰冷的纸张触感像毒蛇的信子舔舐过指尖。
他猛地展开。
墨迹浓黑，力透纸背，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的钉子，狠狠凿进他的眼底：“查，南城寒门士子陈砚，妄议考官，谤讪朝廷取士之道，所奏不实，迹近构陷。
本应严惩，姑念其微末功名，稍存体面。
着即褫夺生员功名，革去廪米，贬为‘天道司’九品巡案使，即日赴任，不得延误！
此令！”
落款处，那方猩红的吏部大印，如同凝固的血块，狰狞刺目。
印泥似乎还未干透，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一种令人作呕的油腻光泽。
“妄议…构陷…天道司…巡案使…” 陈砚的嘴唇无声地翕动着，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烫过喉咙。
一股冰冷的麻痹感从脚底瞬间窜上头顶，西肢百骸都僵住了。
愤怒？
屈辱？
绝望？
还是巨大的荒谬？
无数种激烈的情绪在他胸腔里疯狂冲撞，却找不到出口，最终只化作一片死寂的空白。
他捏着那张薄薄却重逾千钧的纸，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发出咯咯的轻响，纸的边缘深深勒进皮肉里。
窗外，风声更紧了，呜咽着掠过破败的屋檐。
一只冻僵的麻雀扑棱着翅膀，徒劳地撞在糊窗的破麻纸上，发出沉闷而绝望的轻响，随即跌落下去，再无声息。
陈砚猛地抬起头，目光穿透破败的窗棂，投向神都铅灰色的、无边无际的天空。
那里，只有沉甸甸的、仿佛要压垮整个城池的乌云，和永无止息、吞噬一切生机的风雪。
天道司。
那是个什么地方？
他从未听过这个衙门。
九品巡案使？
一个被剥夺了功名、踩进泥泞里的寒门弃子，在这煌煌神都，在这冰冷彻骨的腊月，被一脚踢进了一个闻所未闻的、散发着不祥气息的角落。
他攥着那份冰冷的贬谪文书，如同攥着自己被彻底碾碎的过往和一片漆黑的未来。
屋内的寒气浸透骨髓，文书上朱红的印戳，在昏暗中像一只窥伺的、不怀好意的眼睛。
铅灰色的云沉沉压着鳞次栉比的屋脊，吝啬地筛下些惨淡天光。
朔风卷过棋盘般纵横的街巷，刮起地上冻硬的尘土和枯叶，抽打在行人缩紧的脖颈上，带起一片压抑的咳嗽与咒骂。
南城根儿下，陈砚裹紧了身上那件洗得发白、肘部磨得透出深色里子的旧棉袍，寒气依旧像无数细小的针，透过薄薄的布料，扎进早己僵硬的骨头缝里。
他呵出的白气在眼前凝成一团，旋即被冷风撕碎。
他在这条名为“铜臭巷”的窄街尽头站定。
面前是“万利典当”那扇沉重的黑漆木门，门楣上悬着一块饱经风霜的匾额，油漆剥落，露出底下朽木的纹理，像一张咧开的、无声嘲讽的嘴。
门楣下，一个小小的黄铜罗盘嵌在石缝里，指针正微微发着黯淡的青光——鉴灵盘，识别灵气浊清，也区分着来客的高低贵贱。
陈砚的目光在那青光上停留了一瞬，喉结滚动，咽下某种干涩的东西，才伸手推开了那扇门。
一股混合着陈旧木料、劣质熏香和某种难以言喻的金属锈蚀气味扑面而来。
当铺里光线昏暗，高高的柜台如同壁垒，将内外隔成两个泾渭分明的世界。
柜台后，一个穿着酱紫色团花绸袄、头戴瓜皮小帽的朝奉正眯着眼，用一方雪白的绒布，慢条斯理地擦拭着一块温润生光的玉佩。
绒布拂过玉面，那玉竟隐隐泛起一层柔和的、水波般的清辉。
陈砚走到柜台前，靴底踩在冰冷的地砖上，声音清晰得有些刺耳。
他从怀里掏出一样东西，小心翼翼地放在那冰冷坚硬的黑檀木柜台上。
动作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郑重。
那是一块玉佩，色泽温润如羊脂，形制古朴，边缘处带着岁月摩挲的圆润。
中心浅浅浮雕着一尾半隐于云纹中的螭龙，龙睛处一点天然沁色，幽深如潭。
它曾是陈家世代相传之物，父亲临终前亲手塞进他掌心，带着体温和嘱托。
朝奉眼皮都没抬，只伸出两根保养得宜、指甲修剪得圆润干净的手指，拈起了玉佩。
那姿态，像拈起一片不合时宜飘落桌面的枯叶。
他随意地对着门口漏进来的、那点可怜的光线晃了晃，又拿到眼前，几乎贴到鼻尖上审视着。
半晌，才从鼻腔深处发出一声短促而轻蔑的嗤笑。
“啧，”他拉长了调子，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陈相公，您家这块玉…啧，可惜了。”
陈砚的背脊下意识地挺首了些，下颌线条绷紧，指节在柜台下不易察觉地蜷起，捏得发白。
“可惜？”
他开口，声音平静，却像冻硬的冰面下暗流涌动。
“是啊，”朝奉慢悠悠地放下玉佩，拿起旁边一方乌沉沉的、刻满符文的石盘——鉴灵盘。
他将玉佩轻轻搁在石盘中央。
原本黯淡的石盘纹路骤然亮起，却并非清透的玉色，而是浑浊地翻滚起一股灰黄交杂、如同泥浆般的暗光，丝丝缕缕缠绕着玉佩，仿佛在侵蚀那点残存的温润。
朝奉指着那翻滚的浊气，嘴角撇出一个毫不掩饰的讥诮弧度，声音拔高了几分，带着一种刻意的、引人注目的尖锐，“瞧见没？
浊气！
深重的浊气！
都快把这点子灵性给淹死咯！
也不知是哪辈儿祖宗传下来的，竟被糟践成这样？
想必是…嘿，在相公您这‘寒门贵体’上，沾染了太多俗世的晦气吧？”
“寒门”二字，被他咬得格外清晰响亮，像两根冰冷的针，刺穿了当铺里本就稀薄的空气。
角落里一个抱着锦盒、衣着体面的客人闻声转过头，目光在陈砚那身洗得发白的旧袍上飞快地扫过，嘴角弯起一丝不易察觉的优越弧度，随即又若无其事地转开。
柜台后另两个伙计也停了手中活计，脸上挂着心照不宣的、看热闹的浅笑。
一股血气猛地冲上陈砚的头顶，耳中嗡嗡作响。
羞辱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他，比门外肆虐的寒风更刺骨。
他盯着柜台上那块被灰黄浊气缠绕的家传玉佩，螭龙的眼睛在昏暗中仿佛黯淡无光。
父亲临终时紧握他手的触感，那带着体温的嘱托，此刻都变得滚烫而遥远。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凛冽的空气灌入肺腑，强行将那翻腾的怒意压下去，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疼痛带来一丝清醒的麻木。
“活当，死当？”
他再开口，声音像淬过冰，每一个字都砸在冰冷的柜台上。
朝奉似乎很满意他的“识相”，慢悠悠地伸出三根手指，晃了晃：“死当，纹银三两。
活当嘛…您这玉，怕是经不起折腾了，不值当。”
三两。
陈砚心中一片冰凉。
这点银子，恐怕只够买几斗糙米，勉强对付这个寒冬。
而这块玉，曾是父亲口中“抵得半份家业”的祖传之物。
他沉默着，像一尊凝固的石像。
当铺里只剩下朝奉指甲轻轻敲击柜台的声音，笃、笃、笃，每一下都敲在人心尖上。
角落里那体面客人付钱时，几块明晃晃的银锭碰撞，发出清脆悦耳的响声，更衬得此间死寂。
最终，他伸出微微颤抖的手，从朝奉那油腻的手指间接过了那三块小小的、冰冷刺骨的碎银。
银子粗糙的边缘硌着掌心，微弱的重量却压得他手臂发沉。
他没有再看那玉佩一眼，仿佛多看一眼都会灼伤眼睛。
转身，推开沉重的门，将朝奉那带着余韵的讥诮目光和当铺里浑浊的空气，彻底关在了身后。
风雪立刻劈头盖脸地打来。
他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将三块碎银紧紧攥在手心，那点微弱的金属冰凉，是此刻唯一的实在。
他埋头疾走，只想尽快离开这条散发着铜臭与势利气息的窄巷。
巷口拐角，一个简陋的茶摊支着油布棚子，在风雪中摇摇欲坠。
破布幡子被风扯得猎猎作响。
几个穿着短褐、满面风霜的苦力模样的汉子，正围着一个冒着黑烟的黄泥小火炉，捧着粗瓷大碗，小口啜饮着滚烫的、颜色浑浊的茶汤。
炉火映着他们冻得发紫的脸庞，也蒸腾起一片带着劣质茶叶和汗味的热气。
陈砚本想快步走过，一句压低嗓音的议论却像冰锥，猝不及防地刺入他耳中。
“…听说了吗？
西城柳树胡同那个…前儿个刚中了举人的李相公，没了！”
说话的是个缺了颗门牙的老汉，声音嘶哑，带着一种秘而不宣的惊惶。
“又没了一个？”
旁边一个满脸络腮胡的汉子猛地灌了口热茶，粗声粗气地接口，茶沫子沾在胡子上，“这都第几个了？
开春到现在，光南城就抬出去仨了吧？
还都是读书种子！”
“造孽哟！”
另一个干瘦的汉子搓着冻得通红的耳朵，左右飞快地瞟了一眼，声音压得更低，几乎成了气声，“我有个在衙门里倒夜香的远房表亲…他偷偷跟我讲，这三年，神都里头不明不白‘没’了的举人秀才，怕是…怕是比西北边关上战死的军爷，还多哩！”
最后几个字轻飘飘的，却带着沉甸甸的寒意，消散在茶汤的热气和呼啸的风雪里。
苦力们一时都沉默了，只剩下柴火在泥炉里噼啪作响。
那跳跃的火光映在他们惊疑不定的脸上，也映在陈砚骤然停住的脚步旁。
他僵在巷口的风雪中，寒意不再仅仅来自体外。
比当铺更深的冷，顺着脊梁骨悄然爬升。
举子…不明不白的死…比战场上还多？
这几个词像冰冷的钩子，攫住了他。
他猛地想起月前，自己那份石沉大海、举报州府科场考官收受贿赂、徇私舞弊的状纸。
一股不祥的预感，毫无征兆地攥紧了他的心脏。
他不敢再多停留，几乎是逃离一般，顶着愈发狂暴的风雪，深一脚浅一脚地冲进自己居住的那条更加破败、污水横流的小巷。
低矮的土坯房歪歪扭扭地挤在一起，被积雪压得喘不过气。
自家那扇薄木板门在风中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他哆嗦着手掏出钥匙，捅了好几下才打开那把生了锈的旧锁。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一股混合着霉味、灰尘和清冷的空气扑面而来。
屋里比外面好不了多少，西壁空空，只有一张瘸腿的木桌、一张硬板床和一个歪斜的书架。
冰冷的空气仿佛凝滞了，火盆早己熄灭多时，只剩下一堆死灰。
然而，就在那积满灰尘的瘸腿木桌上，一点刺目的猩红，突兀地撞入眼帘！
那是一份文书。
一份折叠整齐、盖着朱红大印的吏部文书。
陈砚的心跳，在那一瞬间似乎停止了。
风雪声、巷子里传来的零星人语，整个世界的声音骤然远去。
他几乎是扑到桌前，抓起那份文书。
冰冷的纸张触感像毒蛇的信子舔舐过指尖。
他猛地展开。
墨迹浓黑，力透纸背，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的钉子，狠狠凿进他的眼底：“查，南城寒门士子陈砚，妄议考官，谤讪朝廷取士之道，所奏不实，迹近构陷。
本应严惩，姑念其微末功名，稍存体面。
着即褫夺生员功名，革去廪米，贬为‘天道司’九品巡案使，即日赴任，不得延误！
此令！”
落款处，那方猩红的吏部大印，如同凝固的血块，狰狞刺目。
印泥似乎还未干透，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一种令人作呕的油腻光泽。
“妄议…构陷…天道司…巡案使…” 陈砚的嘴唇无声地翕动着，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烫过喉咙。
一股冰冷的麻痹感从脚底瞬间窜上头顶，西肢百骸都僵住了。
愤怒？
屈辱？
绝望？
还是巨大的荒谬？
无数种激烈的情绪在他胸腔里疯狂冲撞，却找不到出口，最终只化作一片死寂的空白。
他捏着那张薄薄却重逾千钧的纸，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发出咯咯的轻响，纸的边缘深深勒进皮肉里。
窗外，风声更紧了，呜咽着掠过破败的屋檐。
一只冻僵的麻雀扑棱着翅膀，徒劳地撞在糊窗的破麻纸上，发出沉闷而绝望的轻响，随即跌落下去，再无声息。
陈砚猛地抬起头，目光穿透破败的窗棂，投向神都铅灰色的、无边无际的天空。
那里，只有沉甸甸的、仿佛要压垮整个城池的乌云，和永无止息、吞噬一切生机的风雪。
天道司。
那是个什么地方？
他从未听过这个衙门。
九品巡案使？
一个被剥夺了功名、踩进泥泞里的寒门弃子，在这煌煌神都，在这冰冷彻骨的腊月，被一脚踢进了一个闻所未闻的、散发着不祥气息的角落。
他攥着那份冰冷的贬谪文书，如同攥着自己被彻底碾碎的过往和一片漆黑的未来。
屋内的寒气浸透骨髓，文书上朱红的印戳，在昏暗中像一只窥伺的、不怀好意的眼睛。
相关推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