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醉的头痛像有把钝锯在太阳穴里来回拉扯,他猛地抬起头,眼镜滑到鼻尖,镜片上沾着不知是酒渍还是口水的黏痕。
混沌中,他看见一片攒动的人影,听见刘兰尖利的嗓门像碎玻璃扎进耳朵——"大家都看清楚了!
这就是勾引我男人的女学生!
"他的目光像生锈的齿轮般转动,最终落在那个蜷缩在角落的身影上。
苏芸抱着本诗集蹲在地上,白衬衫上的油渍被泪水泡成深色,头发散乱地贴在脸上,像只被暴雨淋透的幼鸟。
她面前的地板上,那件他没来得及穿的新衬衫被踩得灰扑扑的,领口的纽扣掉了一颗,滚到他脚边。
"都吵什么!
"张峰的声音嘶哑得像砂纸摩擦,他猛地一拍桌子,搪瓷杯里的残茶溅出来,在稿纸上洇出深色的圈。
人群瞬间安静了,只有相机的快门声还在固执地响。
刘兰愣了一下,随即扑上来抓住他的胳膊,指甲几乎掐进他的皮肉:"当家的!
你可醒了!
你看看她!
深更半夜跑到你办公室,还给你买这种东西......"她把那件衬衫踢到他面前,"你说!
你们俩到底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张峰的视线扫过苏芸惨白的脸,扫过她怀里那本印着槐花的诗集,扫过刘兰眼底一闪而过的得意。
昨夜的记忆碎片般涌上来——刘兰端来的那瓶"庆祝酒",她递酒杯时过分热情的手,还有苏芸推门进来时,他喉咙里突然涌起的灼痛......"闭嘴!
"他甩开刘兰的手,力道大得让她踉跄了一下。
他扶了扶眼镜,镜片后的目光在人群脸上逡巡,最终定格在王婶身上,"王婶,您是看着我长大的,我张峰是什么人,您不清楚吗?
"王婶张了张嘴,看看他又看看苏芸,最终叹了口气:"张老师,这事......确实不太好看啊。
""有什么不好看的!
"张峰突然提高了音量,声音里带着破釜沉舟的决绝,"芸丫头是我最看好的学生,她的诗集今天刚出版,来给我送样书!
我高兴,多喝了几杯,就醉倒了!
"他弯腰捡起地上的衬衫,手指抚过被踩脏的地方,"这是她用第一笔稿费给我买的谢师礼,怎么到你们嘴里就变味了?
"苏芸猛地抬起头,泪眼模糊地看着他。
他的侧脸在台灯下绷得很紧,下颌线的弧度像把锋利的刀,可说出的话却像团火,烫得她心口发颤。
"谢师礼?
"刘兰尖叫起来,"她一个女学生,给男老师买衬衫当谢师礼?
你骗鬼呢!
"她突然冲到苏芸面前,一把抢过她怀里的诗集,翻开扉页就往人群面前凑,"大家看!
这里写的什么!
赠张老师——愿月光永远照亮麦田!
这叫师生情谊?
我看是不要脸的情话!
"扉页上的字迹被泪水泡得发皱,那行她斟酌了很久的题字,此刻确实像句露骨的告白。
苏芸的脸瞬间白成纸,嘴唇哆嗦着却说不出一个字。
"那是......那是说文学梦想......"她的声音细若游丝,被刘兰的尖声盖得严严实实。
"我看你是被猪油蒙了心!
"张峰突然上前一步,将苏芸护在身后。
他的后背很宽,隔着薄薄的衬衫,苏芸能感觉到他急促的心跳。
"刘兰,你闹够了没有!
"他从口袋里掏出个牛皮纸信封,狠狠摔在桌上,"这是离婚协议书,我早就签好字了!
你要的房子、存款,都给你!
我净身出户!
"满室哗然。
刘兰的脸瞬间血色尽失,她难以置信地瞪着那个信封,手指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你......你真要跟我离?
就为了这个小***?
""我跟你离,是因为我们早就过不下去了。
"张峰的声音冷得像冰,"跟任何人都没关系。
"他顿了顿,目光掠过苏芸苍白的脸,"但你不能这么污蔑她。
她是个好姑娘,是你配不上的干净。
"苏芸的眼泪突然就止不住了。
她看着张峰的背影,这个男人刚刚承认了离婚的决心,把所有脏水都揽到自己身上,甚至不惜净身出户。
那些关于圈套的猜疑,关于谎言的恐惧,在这一刻突然碎成了齑粉。
原来他说的"为自己活一次"是真的,原来他眼里的火焰不是欺骗。
"张老师......"她哽咽着,想说别为了我这样,喉咙却像被堵住了。
"把相机给我!
"张峰突然转向那个举着相机的邻居,眼神里的狠戾让对方下意识后退了一步。
"谁要是敢把今天的照片传出去,别怪我张峰不念旧情!
"他的手紧紧攥着,指节泛白,"都给我滚!
"人群面面相觑,最终还是王婶叹了口气,拉着众人往外走:"行了行了,家事还是家里解决吧......"刘兰还想说什么,被王婶一把拽了出去,临走时狠狠剜了苏芸一眼,那眼神像淬了毒的冰锥。
办公室的门被关上,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台灯的光晕里漂浮着尘埃,空气里弥漫着酒气和尴尬的沉默。
张峰背对着她站了很久,肩膀微微耸动,像是在压抑着什么。
苏芸看着他颤抖的背影,突然想起第一次见面时,他弯腰捡稿纸的样子,那时的他眼里有星星,此刻却只剩下疲惫的灰烬。
"对不起。
"她小声说,声音里带着浓重的鼻音,"都是我的错,我不该来的。
"张峰猛地转过身,眼眶红得吓人。
他想抬手摸摸她的头,手伸到半空却又停住,最终无力地垂下:"不关你的事。
"他走到桌边,拿起那瓶空酒瓶,标签己经被酒泡得模糊,"是我太大意了,我早该想到她会来这一手。
"苏芸看着他手里的酒瓶,突然想起刘兰藏在身后的动作,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爬上来:"那酒......""被她动了手脚。
"张峰苦笑了一下,将酒瓶扔进废纸篓,发出哐当一声响,"她以前就用这招对付过怀疑她的人,只是我没想到......"他没再说下去,只是拿起那本被抢走又丢下的诗集,轻轻拂去封面上的灰尘。
"你的字真好。
"他翻开扉页,指尖抚过那行被泪水晕开的题字,"月光照亮麦田......这正是我当年想写却没写出的句子。
"苏芸的眼泪又涌了上来。
她看着他眼里的温柔,突然觉得所有的委屈都值得了。
不管外面怎么说,不管刘兰怎么闹,只要他懂她,就够了。
"我们......真的能离开这里吗?
"她问,声音里带着连自己都没察觉的依赖。
张峰抬起头,目光坚定:"能。
"他从抽屉里拿出个早就收拾好的帆布包,"我己经跟南方的一家出版社联系好了,他们愿意给我一个编辑的职位。
等离婚手续办完,我们就走。
"帆布包里露出几本书的边角,其中一本是她送他的《志摩的诗》,还有件叠得整整齐齐的蓝布褂子,正是他们初见时他穿的那件。
苏芸看着那个帆布包,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填满了。
原来他早就做好了准备,原来那个"离开"的承诺不是空话。
她走到他面前,轻轻握住他的手,他的手心全是冷汗,却带着让人安心的温度。
"我跟你走。
"她说,语气异常平静,"不管去哪里,我都跟你走。
"张峰的手猛地收紧,仿佛要将她的手捏碎在掌心。
他的眼睛很亮,像落满了星星,那光芒比初见时更甚,烫得她心口发疼。
那天晚上,张峰送她回宿舍。
夜风吹过梧桐叶,发出沙沙的声响,像在为他们送行。
走到宿舍楼下时,他从帆布包里掏出个小小的木盒子,里面是枚用槐木雕刻的书签,上面刻着行小字:"守得云开见月明。
""这是我雕了三个晚上的。
"他把书签递给她,指尖带着木屑的粗糙感,"等我们到了南方,就去找一棵新的槐树,像这里的一样,能开满树的花。
"苏芸接过书签,槐木的纹路硌着掌心,却暖得像揣了个小太阳。
她点点头,泪水落在书签上,晕开淡淡的湿痕。
她不知道,张峰在她转身上楼后,并没有立刻离开。
他站在槐树下,看着她宿舍的灯亮起,从口袋里掏出个皱巴巴的烟盒,里面只剩下一根烟。
他点着烟,火光在黑暗中明明灭灭,像只不安分的眼睛。
远处传来刘兰尖利的哭喊,夹杂着摔东西的声响。
他没回头,只是狠狠吸了口烟,将烟蒂摁灭在脚下的槐花瓣里。
烟蒂上的火星烫穿了粉白的花瓣,留下个焦黑的洞,像他此刻心里的某个角落。
第二天一早,学校的公告栏前围满了人。
一张打印的"声明"被贴在最显眼的位置,字迹是张峰特有的清秀,却透着不容置疑的决绝:"本人张峰,与刘兰女士感情破裂,己协议离婚。
苏芸同学系本人最优秀的学生,其才华有目共睹。
近日流言均属无稽之谈,若再有恶意中伤者,本人将诉诸法律。
"公告栏前炸开了锅。
有人说张峰是为了苏芸抛妻弃子,有人说刘兰确实刻薄,也有人佩服张峰敢作敢当。
苏芸挤在人群后面,看着那张公告,眼泪突然就掉了下来。
他用最首接的方式,为她挡下了所有的流言蜚语。
她刚想转身离开,却被系主任叫住了。
"苏芸,你来我办公室一趟。
"系主任的脸色很严肃,语气里带着不容拒绝的威严。
办公室里,校领导都在。
他们面前的桌上,放着那张被刘兰踩脏的衬衫,还有几张洗出来的照片——闪光灯下,她和趴在桌上的张峰同处一室,画面确实像刘兰说的那样"不清不楚"。
"苏芸同学,"校长推了推眼镜,语气沉重,"学校接到很多举报,说你和张峰老师......"他没说下去,只是把一份文件推到她面前,"这是劝退通知,你签字吧。
"苏芸的手指冰凉,几乎握不住笔。
她看着那份通知,上面的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烫得她眼睛发花。
"我没有......"她想辩解,声音却抖得不成样子,"那些照片是假的,是圈套......""是不是圈套,己经不重要了。
"系主任叹了口气,"学校要考虑影响。
你是个有才华的孩子,太可惜了。
"苏芸看着他们脸上的惋惜,突然觉得很可笑。
他们曾经称赞她的才华,说她是中文系的骄傲,可现在,却因为几张照片就要把她赶走。
她想起张峰说的"女人的才华有时是劫",原来他早就预见了这一天。
她拿起笔,指尖抖得厉害,却一笔一划地写下自己的名字。
墨迹落在纸上,像朵黑色的花,妖艳而绝望。
走出办公楼时,阳光刺眼。
苏芸抬头望去,张峰的办公室窗户紧闭,不知道他是不是也接到了处分通知。
她想去找他,脚却像灌了铅一样沉。
她被劝退了,而他,或许也会被解聘。
他们的未来,突然就变得模糊不清。
就在这时,她看见张峰骑着自行车从校门口冲进来,车把上的帆布包晃得厉害。
他看见了她,眼睛立刻亮了,使劲蹬着自行车朝她冲过来,车铃叮铃铃地响,像在宣告什么。
"芸丫头!
我们走!
"他在她面前急刹车,自行车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他跳下车,一把抓住她的手,掌心滚烫,"离婚手续我托人办好了,我们现在就去火车站,去南方!
"苏芸看着他眼里的光,那光芒比阳光还要耀眼。
她突然笑了,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
她点点头,任由他拉着自己往前跑,像要逃离这个充满恶意的世界。
他们跑过梧桐道,跑过公告栏,跑过那些指指点点的目光。
槐花还在落,像场盛大的告别,落在他们的发间、肩上,像谁在为他们撒下祝福的花瓣。
苏芸回头望了一眼,看见刘兰站在办公楼的阴影里,手里紧紧攥着什么,眼神像淬了毒的蛇。
但她没有停下,因为张峰的手很暖,他的步伐很坚定,他说:"别怕,有我。
"那时的她以为,只要跟着他跑,就能跑出这片泥沼,跑到有月光和麦田的地方。
她不知道,有些伤口一旦裂开,就再也无法愈合;有些谎言一旦说出口,就需要用更多的谎言来圆。
火车启动时,苏芸靠在车窗上,看着熟悉的城市渐渐远去。
张峰坐在她身边,正在给她削苹果,阳光透过车窗落在他发间,能看见更多的白发,像落满了霜。
"别担心。
"他把削好的苹果递给她,笑容温和,"到了南方,我们重新开始。
你继续写,我给你当编辑,我们一定能做出最好的文学杂志。
"苏芸接过苹果,咬了一口,甜丝丝的味道漫进心里。
她点点头,将头靠在他的肩上。
车窗外的风景飞速倒退,像那些被抛在身后的流言和伤害。
她从口袋里掏出那枚槐木书签,指尖抚过上面的刻字:"守得云开见月明。
"她想,他们一定能等到云开月明的那天。
只是她没看见,张峰放在膝盖上的手,正紧紧攥着一张汇款单,收款人是刘兰,金额是他刚领到的最后一笔工资。
汇款附言里写着:"别再找她麻烦,这是最后一次。
"火车穿过隧道,黑暗瞬间吞噬了车厢。
苏芸闭上眼,把脸埋在张峰的肩窝,像只寻求庇护的幼鸟。
她不知道,隧道的尽头等待着她的,究竟是光明,还是更深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