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大户的后院。
雪下得静。
青砖黛瓦的檐角挑着雪，瓦当是兽面纹，冻得发乌，像蹲在檐下的老兽；院角有棵老梅，枝桠上压着雪，花瓣却漏出点粉，挨着斑驳的朱红廊柱——柱子上的漆掉了大半，露出里面的木纹，像老人手上的皲裂。
厢房里铜镜嵌在酸枝木妆奁里，妆奁抽屉拉轨卡着木屑，拉开时“吱呀”响，里面摆着支银钗，钗头的珠花掉了一颗，剩下的那颗蒙着尘。
潘金李伸手拭去镜上霜花，指尖顿住——镜中映出的不是 38岁那个攥着相亲失败名片、头发乱得像草的自己，而是张十八岁的脸。
柳叶眉斜飞入鬓，杏核眼亮得像檐角未融的雪，樱桃小口不用点脂也红，肌肤白得能透见青色的血管。
“潘金莲……”她轻声念，声音里带着陌生的柔，却藏着李某的骨血。
颜值是刀，也是锁——前世懂，今生更懂。
前世化妆两小时，被“事业单位稳定男”嫌“老气”；今生美貌贴在骨头上，却成了拴在张大户后院的链。
她摸了摸衣襟上的缠枝莲绣纹，料子是上等的杭绸，却怎么觉得不如前世那件洗得发白的牛仔外套自在——至少穿牛仔时，她能挤早高峰地铁去吃巷口的煎饼，不用连推开这扇窗，都要怕主母王氏的眼。
●骂声。
“汤咸得能腌死鱼！
你是瞎了还是懒了？”
王氏的声音像淬了冰，跟着是碗碟摔在地上的脆响。
窗外的市井声顺着窗缝钻进来：巷口挑担货郎的吆喝“糖炒栗子——热乎的”裹着雪气飘来，又被驴车轱辘碾雪的“咯吱”声盖过，接着是妇人讨价还价的尖嗓：“这布再便宜两文，我就扯三尺给娃做棉袄”。
潘金李缩了缩肩，这屋内的刻薄与窗外的烟火，像两块冰炭，硌得她心口发紧——王氏的腔调太熟，像前世部门经理把报表摔在她桌上，吼“你这年龄，连这点事都做不好”时的狠。
天下刻薄人，古今都一样。
她暗忖着，从妆奁里摸出块帕子，帕角绣着朵残梅。
指尖抚过梅瓣，忽然想起前世加班到十点，趴在办公桌上啃冷掉的外卖，帕子擦眼泪时，也沾过同样的凉。
门帘“吱呀”一声，风裹着雪进来，吹得烛火晃了晃。
门帘是青布缝的，边角打了补丁，挂在雕花木门上——门楣上刻着“平安”二字，刻痕里积了雪，像蒙了层灰。
张大户探进头，脸上堆着笑，笑纹里却藏着怯，手里攥着块桂花糕，糕屑簌簌掉在青布袍上，袍子的下摆沾着泥点，该是从前院过来时，踩了雪化的泥水。
“小潘，没吓着吧？”
他的声音压得低，像怕被窗外的雪听见。
潘金李接过桂花糕，咬了一口。
甜得发腻，像前世相亲对象点的“爱心甜品”，明明不合口味，却要逼着自己说“好吃”。
“张爷，主母气头上，您别往心里去。”
她的语气，柔得能掐出水，心里却翻了个冷：妈宝男的古代版，连自己的人都护不住——前世栽过的坑，今生又踩上了。
●张大户拉着她的手，掌心全是汗。
“委屈你了，”他叹着气，指腹摩挲她的手背，“等过些日子，我给你找个老实主家，做老板娘，咱们也能有个私会的清静地儿。”
潘金李的指尖悄悄抽回来。
承诺是空头支票，前世她收过七张，张张都是废纸——有说“等我攒够钱就娶你”的，转头娶了拆迁户女儿；有说“我会护着你”的，遇事跑得比谁都快。
“全听张爷的。”
她低着头，看见张大户青布袍的下摆沾了雪，像他没说出口的懦弱。
窗外扫雪的丫鬟声音压得低，却像针一样扎进来：“长得再美，也是老爷的玩意儿，主母要是容不下，指不定卖到窑子里去。”
另一个丫鬟接话：“女人家，不就图个安稳？
折腾啥？”
院墙外传来酒肆伙计的吆喝：“客官里面请，刚温的米酒驱寒！”
接着是骰子落地的“哗啦啦”声，混着男人的笑骂，衬得这后院更静，静得能听见雪落在梅瓣上的“簌簌”声。
安稳？
潘金李的心沉了沉。
前世听这话听了二三十年，从母亲的催婚电话，到楼下水果阿姨的念叨——“女人过了 35就掉价，差不多就嫁了”。
可安稳是笼，她前世在笼里困了 38年，今生难道还要再困一次？
雪粒子打在窗上，噼啪响。
她走到镜前，镜中的自己眼神发空，忽然觉得讽刺：求“美艳”，求“有人深爱”，求“老板娘”……●张大户走时，塞给她一块银子。
银子凉得硌手，像前世老板发的年终奖，裹着“安抚”的壳，里面全是敷衍。
李西把银子塞进袖袋，指尖触到衣襟上的缠枝莲，绣线密得像捆住手脚的绳。
她推开窗，窗框是老松木的，裂了道缝，用麻线缠了几圈，雪从缝里钻进来，落在手背上，凉得刺骨。
雪更大了，漫天飞絮里，扫雪的丫鬟缩着脖子，棉袄的领口磨得发亮；街对面的布庄挂着幌子，“张记布庄”西个字被雪打湿，晕成黑团，布庄伙计正搬着门板挡雪，旁边的豆腐坊冒着热气，白雾裹着豆香飘过来。
可她不想忍了。
前世从实习生做到主管，她靠的不是忍，是拼；今生有了十八岁的青春，有了能当刀的美貌，难道还要忍？
镜中的人影忽然变了，柳叶眉下的杏眼多了几分厉色，不再是原主的柔弱，是潘金李藏在骨子里的劲。
她摸了摸镜沿，冰凉的触感让她清醒：“这身子，这灵性——这身子是刀，不是任人拿捏的软肉。”
记忆里的名字忽然冒出来：清河县，西门张……这名字像颗埋在雪下的火种，模糊却灼热。
她不知道这火种烧起来，是能烧断锁链，还是会把自己也焚了——但至少，比这厢房里，等着张大户的空头承诺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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