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平旧梦德胜门下的无声告别》修五秋水已完结小说_北平旧梦德胜门下的无声告别(修五秋水)火爆小说

民国三十五年1946年春，北平的德胜门。

风卷着关外的沙尘，吹过瓮城巨大的砖墙，也吹动着城门楼下稀疏枯黄的草茎。天色是一种灰扑扑的蓝，像洗旧了的阴丹士林布褂子。

沈秋水站在这片熟悉的北国天空下，手里捧着一件刚做好的大红旗袍，是上好的杭缎，颜色鲜亮得刺眼。这是她未来夫婿——悦来茶楼少东家陈明远，特意领她来德胜门内大街这家老字号绸布庄订做的，为的是他俩下个月的婚事。

“秋水，你看这针脚，到底是老师傅的手艺。”陈明远在一旁温声说着，手里还提着几包其他的料子。他穿着熨帖的青灰色长衫，身形颀长，面容斯文。

秋水勉强笑了笑，算是回应。那抹红在她指尖烫得厉害，像一团无处安放的火。她本该欢喜的，战乱平息，故园重归，又得了这样一门踏实姻缘，还有什么不足？可心底总有一块地方，是空的，是漏风的，北平城再暖的春日也填不满。

她拢了拢羊毛披肩，目光无意识地扫过城门洞前那片空地。

然后，她的世界，在那一刻，碎了。

一个乞丐蜷缩在墙根的阴影里。左腿自膝盖以下空空荡荡，破旧得看不出原色的军装胡乱裹在身上，沾满泥污。他低着头，乱草般的头发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个嶙峋的下巴轮廓。他面前放着一只豁了口的破碗，碗底躺着几张零散的毛票。

这些，都不足以让秋水停下目光。

让她的血瞬间冷透，呼吸骤停的，是压在那破碗下的一张纸。

一张泛黄、卷边、被雨水和岁月浸染得模糊不清的旧海报。

海报上，一个身着戏装，头戴翎子，手持红缨枪的“穆桂英”，正英姿飒爽地亮相。那眉眼，那身段，那顾盼间的神采……分明是九年前的她自己！

那是“云盛班”在悦来茶楼最红火的时候，门口贴的宣传画。她记得，卢沟桥炮响前几天，她才请人画好了贴上去的。

怎么会在这里？

在这个残缺的、肮脏的乞丐碗下？

一阵强风恰在此刻呼啸着穿过门洞，吹得那海报剧烈地抖动起来，眼看就要被卷走。那一直低垂着头的乞丐，伸出一只布满冻疮和污垢的手，急切地、珍重地，将海报的边缘死死按住，重新抚平。

那只手的动作，那个低头的侧影轮廓……

秋水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天灵盖，浑身的血液都凝固了。手里的红绸再也握不住，轻飘飘地滑落，掉在满是尘土的青石板路上，像一摊骤然凝固的血。

她推开陈明远下意识来扶的手，像是梦游般，一步一步，朝着那个墙角的阴影挪去。

高跟鞋敲在石板上的声音，空洞而清晰。

她在离他几步远的地方停住，缓缓地、极其艰难地蹲下身。目光死死锁着那张海报，然后，一点点，一点点地，上移。掠过那破烂的军装，掠过那空荡的裤管，最终，落在那张被乱发和胡茬掩盖的脸上。

岁月和苦难在上面刻满了沟壑，皮肤粗糙黧黑，嘴唇干裂。

可那双眼睛……尽管深陷在眼窝里，布满了血丝和麻木，但当它们抬起来，茫然地、带着一丝被惊扰的愠怒看向她时——

时间在刹那间倒流。

炮火、离别、茶楼的喧嚣、温热的茶水、无声的凝望……无数画面在她脑中炸开，又归于一片尖锐的鸣响。

是他。

是那个在她生命中沉默如山，又消失如烟的男孩。

是那个她以为早已战死沙场，连同她一部分灵魂也一同埋葬了的男人。

修五。

陈明远跟了过来，担忧地扶住她的肩膀：“秋水，怎么了？认识？”

秋水没有回答。她只是看着修五，看着他那双最初茫然，继而像是终于认出了她，骤然爆发出一点星火般微弱而璀璨的光亮，那光亮只持续了一瞬，便迅速黯淡，被一种更深、更沉的，几乎是死寂的灰败所取代。

他的目光，极快地扫过她华贵的旗袍，精致的妆容，最终，落在了她身边陈明远关切的脸庞上，以及，手上那件刺目的红旗袍上。

他像是被那红色烫伤了一般，猛地闭上了眼睛。整个佝偻的身躯，几不可察地，剧烈地颤抖了一下。

北风依旧呼啸，吹动着海报的边角。

德胜门沉默地矗立着，见证着这场迟到了九年的，地狱般的重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