胸口那灼痛感盘踞不下，挥之不去。
陆拾遗几乎是睁着眼捱到天蒙蒙亮。
窗外的雨停了，弄堂里传来倒夜香的梆子声和早起小贩的吆喝，一切恢复了人间烟火气的常态，仿佛昨夜那彻骨的阴冷和诡异的脚步声只是一场逼真的噩梦。
但他指间那支冰凉的毛笔，笔顶琥珀残留的微弱余温，以及孙大娘凌晨时分心有余悸塞进门缝、说是从城隍庙求来的、画得歪歪扭扭的符纸，都在无声地证明着——那不是梦。
他揣着那支笔，像揣着一块烧红的炭，坐立难安。
报社是去不成了，他胡乱写了张告假的条子，托邻居半大孩子送去，只说突发急病。
老钱必是要骂的，但眼下他顾不上了。
他必须弄明白，昨晚那东西是什么？
那支笔又是怎么回事？
还有……孙大娘口中“不太平”的，难道不止他这一处？
魂不守守地捱到日上三竿，街面彻底热闹起来。
他揣着仅剩的两块大洋，决定出门寻个说法。
他先是去了离仁寿里最近的城隍庙，庙里烟火鼎盛，善男信女络绎不绝。
他挤到解签的老道士跟前，期期艾艾地描述昨夜遭遇，只是略去了毛笔发热一节。
老道士耷拉着眼皮，听罢捻着胡须，慢悠悠道：“后生，怕是冲撞了过路煞神。
买道安宅符吧，三块大洋，贴门框上，保你平安。”
陆拾遗捏了捏兜里硌手的两块大洋，苦笑一声，退了出来。
这道士眼神浑浊，言语敷衍，只怕也是个骗香火钱的。
他又寻了几处算命摊子，说法五花八门，有的说他是流年不利，犯太岁，要做法事；有的说他祖坟不安，需迁坟；更有个摆摊的瞎子，摸了他的手骨，猛地缩回去，连钱都不要了，只连连摆手说“看不透，看不透”，收起摊子便走。
陆拾遗心里愈发冰凉。
这世上若真有鬼怪，那能捉鬼降妖的高人，岂是街边随意能遇见的？
他失魂落魄地在街上晃荡，不知不觉竟走到了估衣街。
这条街多是当铺、古玩店、棺材铺，气氛比别处沉静许多。
阳光被高大的屋檐切割成狭窄的光带，投在湿漉漉的青石路上。
他停住脚步，目光被街角一家当铺吸引。
门面比别家宽敞些，黑漆大门，黄铜门环擦得锃亮，门楣上悬着黑底金字的匾额——“荣盛当铺”。
招牌老旧，却自有一股沉肃气派。
只是这当铺门口，却异乎寻常地冷清，连个探头探脑的客人都无。
鬼使神差地，他朝那当铺走去。
刚踏上台阶，一股似有若无的寒意便拂面而来，并非体感之冷，而是一种心理上的瑟缩感，仿佛踏入了一处与外界喧嚣隔绝的领地。
他深吸一口气，推开了那扇沉重的门。
门内光线晦暗，空气里漂浮着陈年老木、旧书页和一种极淡的、说不出的冷香气息。
柜台极高，几乎抵到他的下巴，将他隔绝在外。
柜台后似乎无人，只隐约看见后面是一排顶天立地的多宝格，上面摆放着各式各样的物品，在昏暗光线下泛着幽微的光泽。
“可有生意？”
一个平静无波的声音突然从柜台后响起，吓了陆拾遗一跳。
他踮起脚，这才看见柜台后面坐着一个人。
那人穿着一身鸦青色杭绸长衫，外罩玄色缎面马甲，鼻梁上架着一副金丝眼镜，正低头拨弄着一把紫砂小壶，动作不紧不慢。
他面容看着不过三十上下，肤色是那种少见天日的白皙，眉眼疏淡，神情冷清，周身透着一股子与这烟火人间格格不入的疏离感。
陆拾遗清了清嗓子，有点局促：“掌柜的，我……不当东西，想打听点事。”
那人没抬头，只专注地看着手里的壶：“本店只典当，不问卜。”
“不是问卜，”陆拾遗忙道，手不自觉地按了按胸口放笔的位置，“是……撞客了。
想请教掌柜的，您见多识广，可知道这附近有没有什么……真正有道行的高人？”
拨弄茶壶的手指停了一下。
柜台后的人终于抬起头。
金丝眼镜后的目光淡淡扫过来，落在陆拾遗脸上。
那目光并不锐利，却让陆拾遗莫名感到一股压力，仿佛被什么东西从里到外看了个通透，无所遁形。
他下意识地挺首了背脊。
“撞客？”
那人声音依旧平淡，听不出情绪，“什么样的客？”
陆拾遗被他看得心里发毛，硬着头皮将昨夜经历删减一番说了，重点描述了那冰冷的窒息感和模糊的高瘦黑影，以及最后莫名消退的诡异情况，只字未提毛笔发热之事。
柜台后的人静静听着，手指无意识地敲着桌面。
等陆拾遗说完，他沉默了片刻，忽然问道：“姓甚名谁，作何营生，家住何处。”
陆拾遗一愣，这查户口般的盘问是怎么回事？
但碍于对方气势，还是老实答了：“晚生陆拾遗，在《津门快闻》报馆做校对，住仁寿里弄堂……”话未说完，柜台后的人忽然极轻微地蹙了一下眉，像是确认了什么，又像是嫌麻烦。
他从抽屉里取出一本极厚的、纸页泛黄的账簿，“啪”地一声扔在陆拾遗面前的柜台上，声音冷硬：“自己看。”
陆拾遗被这动静惊得后退半步，茫然地看向那账簿。
账簿摊开的那一页，墨迹却是诡异的暗红色，书写格式也非当铺惯常的账目，倒像是……某种名录？
他凝神看去，只见那暗红色的字迹扭扭曲曲，他竟一个也不认识！
那不是汉字，也不是他见过的任何文字！
但诡异的是，当他的目光扫过某一行时，那些陌生的字符仿佛活了过来，在他眼前扭曲、重组，最后竟化成了他能理解的信息——“陆拾遗，冲撞阴差，扰乱公务，致乙等怨灵‘影傀’走脱。
依律，赔功德三千，或，代役缉拿。”
下面还有一行小字：“引渡新亡魂‘周王氏’，限一日。
功成，抵五十。”
陆拾遗头皮猛地炸开！
一股寒气从脚底板首冲天灵盖！
他猛地抬头，骇然看向柜台后的人：“你……你是……”那人推了推鼻梁上的金丝眼镜，镜片闪过一片冷光。
“谢九。”
他淡淡开口，语气仿佛在说今天天气不错，“昨日你冲撞的，是我手下当值鬼差。
你惊走的‘影傀’，需缉拿归案。
你坏了的规矩，需弥补干净。”
他伸出一根苍白修长的手指，点了点那账簿。
“选吧。
赔，还是役。”
陆拾遗如遭雷击，僵在原地，手脚冰凉。
功德三千？
那是什么？
他拿什么赔？
卖了他也不值这个数！
“……役……如何役？”
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在发颤。
谢九爷似乎早料到他的选择，从柜台下又摸出一张折叠的粗糙黄纸，递过来，声音没有一丝波澜：“你的第一个役务。
河北大街，棉花巷口，新丧妇人周王氏，徘徊不去，引其上路。
这是路引和她的姓名籍贯。”
陆拾遗颤抖着手接过那黄纸，上面用朱砂写着几行字，墨迹犹新。
“我……我如何引？”
谢九爷重新拿起他的紫砂小壶，垂下眼皮，语气淡漠，仿佛在吩咐伙计去倒杯茶：“那是你的事。
子时之前，带她到城西十里坡土地庙，自有人接引。”
“若……若办不成呢？”
陆拾遗嗓子发干。
谢九爷终于抬眼看他一眼，那眼神里没什么情绪，却让陆拾遗瞬间如坠冰窟。
“办不成？”
他轻轻重复一遍，嘴角似乎极轻微地勾了一下，像是在笑，却无比冰冷。
“那便赔。
赔不起，便拿你下辈子的阳寿、福缘，乃至魂灵，慢慢抵账。”
“荣盛当铺，概不赊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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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面容看着不过三十上下，肤色是那种少见天日的白皙，眉眼疏淡，神情冷清，周身透着一股子与这烟火人间格格不入的疏离感。
陆拾遗清了清嗓子，有点局促：“掌柜的，我……不当东西，想打听点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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功德三千？
那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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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路引和她的姓名籍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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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九爷重新拿起他的紫砂小壶，垂下眼皮，语气淡漠，仿佛在吩咐伙计去倒杯茶：“那是你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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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办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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