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两口的退休生活(李秀梅李秀梅)免费阅读完整版小说_完结免费小说老两口的退休生活(李秀梅李秀梅)

世界，在清晨六点零三分，被调成了静音模式。

四十三年来，陈建国第一次在非病假的日子里，清醒地躺在床上，而窗外的天光已经透亮。没有钢铁厂震耳欲聋的早班汽笛，没有车间里传送带永不停歇的低沉轰鸣，更没有工友们隔着办公室窗户打招呼的嘈杂。

一种庞大到令人心慌的寂静，像实体一样压下来，填满了卧室，堵住了他的耳朵，让他清晰地听见自己血液在血管里奔流的声音，嗡嗡作响。

他像一具标本，被钉在了这张双人床上。

身边，老伴李秀梅不在。她那边的被窝是凉的。厨房里，隐约传来锅铲与铁锅碰撞的清脆声响，还有小米粥熬煮时特有的、暖融融的香气，丝丝缕缕地飘进来。

这日常的声响与气味，此刻却像针一样，刺着他敏感的神经。它们提醒他，他脱离了运行一生的轨道，成了一个“多余”的存在。

他猛地坐起身，动作带着一股跟自己较劲的狠厉。赤脚踩在地板上，冰凉的触感从脚底窜上脊梁。他走到窗前，“哗”地一下拉开厚重的窗帘。初秋的晨光，带着几分疏离的清明，瞬间涌了进来。楼下，几个晨练的老人慢悠悠地打着太极，遛狗的中年人睡眼惺忪地被狗拖着走。

这一切，都与他无关了。

昨天，他还是拥有八百名工人、年产值数亿的第三车间主任陈建国。他的清晨，应该被各种需要决策、签字的请示报告填满。

而今天，他是“退休老陈”。

他走进卫生间，动作机械地完成洗漱。刮胡刀在下巴上游走，发出熟悉的“滋滋”声。镜子里那张脸，刻满了岁月的沟壑，眼神却还残留着属于“陈主任”的锐利与审视。只是这目光，此刻找不到落点，显得有些凶狠，又有些……空洞。

打开衣柜。左边，是几套熨烫妥帖的深色工装，像列队等待检阅的士兵，袖口和领口还隐约残留着机油的凛冽气息。右边，是儿女们买的、颜色鲜亮得近乎扎眼的休闲装。

他的手指，在那套领口磨得有些发毛的工装上停留了足足十秒。最终，却像被烫到一样，猛地缩回，伸向右边，胡乱扯出一件灰色的夹克。

穿上身，浑身不自在。这衣服太轻，太软，包裹不住他习惯了的、那种被责任和身份支撑起来的重量感。

他推开卫生间的门，走向客厅。

李秀梅正好端着两碟小菜从厨房出来，身上还系着那条洗得发白的碎花围裙。她看到穿戴整齐的丈夫，愣了一下，随即脸上堆起一种刻意的、带着安抚意味的笑容。

“哟，今天起得倒准时的嘛。”她把小菜放在桌上，声音比往常提高了些许，试图打破这凝滞的空气，“正好，粥熬好了，快坐下吃吧。”

“嗯。”他从喉咙里挤出一个音节，干涩得像砂纸摩擦。

他在餐桌旁坐下，腰背挺得笔直，像在参加一场严肃的会议。双手放在膝盖上，几分钟后，又觉得不对劲，拿起桌上的筷子，却又不知道下一步该干什么。

秀梅给他盛了满满一碗黄澄澄的小米粥，推到他面前，又给他夹了一筷子酱黄瓜。

“多吃点，今天……没事，慢慢吃。”

就是这句“没事”，像一根引信，瞬间点燃了他积压了一早上的烦躁。没事？他陈建国的人生，怎么能用“没事”来形容？

他端起碗，几乎是机械地往嘴里扒粥，咀嚼的动作又快又僵硬，仿佛在完成一项维持生命体征的必要程序，只想尽快结束这尴尬的早餐。

秀梅看着他这样子，默默地把想说的话咽了回去，小口小口地喝着自己碗里的粥。

早餐在令人窒息的沉默中结束。只有碗筷偶尔碰撞的细微声响。

放下碗筷，那个巨大的问题，如同黑洞，再次将他吞噬：现在，该干什么？

他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开始在家里进行地毯式扫描。这是他熟悉的领域，是他权力范围尽管他从不承认的延伸。很快，他锁定了一个目标。

客厅角落那盆茂盛的绿萝，有一片叶子，边缘微微泛黄。

找到了！

他精神一振，那种指挥若定的感觉似乎回来了一点。他立刻找来剪刀、喷壶、抹布，像一个外科医生走向手术台。他仔细地剪掉那片黄叶，擦拭每一片健康的叶子，调整光照角度，研究土壤湿度……原本十分钟可以完成的工作，被他精细地延长到了四十分钟。

当绿萝变得无懈可击时，那股熟悉的、令人恐慌的空虚感，再次席卷而来。

他的目光继续巡视。电视柜的玻璃门，有一个模糊的手指印。他立刻用玻璃清洁剂和鹿皮布，将其擦拭得光可鉴人。沙发的靠垫，摆放的角度不够完美。他反复调整，直到它们呈现出一种近乎军事化的整齐。

李秀梅收拾完厨房，看着他忙碌的背影，终于忍不住开口：“老陈，你……歇会儿吧。这些东西，又不急着弄。”

建国的手顿了一下，没有回头，声音硬邦邦的：“闲着也是闲着。”

他不能闲下来。一旦闲下来，那寂静就会像潮水一样涌上来，淹没他。

上午九点，他完成了对客厅的全面“检修”和“保养”。家里的一切物件，都仿佛被施加了魔法，变得前所未有的规整、洁净、……死气沉沉。

他再次坐回沙发，拿起昨天的报纸。那些国际风云、财经动态，此刻读起来隔靴搔痒，与他毫无关联。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沙发扶手，发出沉闷的“笃笃”声，像是在为这该死的寂静打拍子。

终于，他站起身，走向书房——那个他曾经带工作回家加班的地方。他从床底下拖出一个沉重的、布满灰尘的木箱子。那是他的“百宝箱”，里面是他几十年来积攒的各种工具：规格齐全的扳手、螺丝刀、内六角、万用表……它们冰冷、沉重，闪着金属特有的、可靠的光芒。

抚摸这些工具，他才能感觉到自己与那个有序的、讲求逻辑和力量的世界，还保留着最后的联系。

他提着工具箱，重新回到客厅。目光，最终落在了那台服役超过十年，但依旧运行良好的液晶电视机上。

它太正常了。正常得，让他觉得不正常。

“它迟早会出问题的。”他心里想，“内部的线路会老化，电容会鼓包，灰尘会积聚影响散热……对，预防性维护，这是必要的。”

这个念头，像一根救命稻草。

他果断地拔掉电源，移开电视，熟练地卸下后背的塑料盖板。复杂的电路板、密密麻麻的线缆、各种电子元件，暴露在他眼前。

这一刻，陈建国消失了。坐在客厅地板上的，是那个能通过听声音判断机器故障，能仅凭图纸组装复杂设备的三车间技术权威。他的眼神重新聚焦，呼吸变得平稳，手指灵活而精准。他用万用表测量着电压，用吹气球清理着灰尘，仔细检查每一个焊点……

他完全沉浸其中，忘记了时间，忘记了退休，忘记了那令人发疯的寂静。这个世界，只剩下他，和他手下需要被“驯服”的机器。

中午十二点，李秀梅做好了午饭。看到客厅地板上被“开膛破肚”的电视机，和满地的工具、零件，她倒吸一口凉气。

“老陈！你……你这是干什么呀！这电视不是好好的吗？”

建国头也没抬，语气带着一种专业人士的笃定：“现在没事，不代表以后没事。有些潜在故障，等表现出来就晚了。”

秀梅看着他一意孤行的背影，把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她知道，此刻的任何劝阻，都会被视作对他专业领域的侵犯。她默默地叹了口气，把饭菜放在餐厅桌上。

“饭好了，先吃饭吧。”

“你们先吃，我把这点弄完。”他的声音，带着一种久违的、投入工作时的亢奋。

秀梅没有勉强他，自己默默地吃了午饭。

下午一点，建国终于完成了对电视机从里到外的“深度保养与巡检”。他小心翼翼地装上后盖，接好所有线路，深吸一口气，按下了电源键。

屏幕，一片漆黑。

寂静。比之前更甚的寂静。

他又按了一次。还是没有反应。

他额头冒出了细密的汗珠。不可能！他检查得非常仔细！他猛地拔掉电源，再次粗暴地卸开后盖，几乎是扑在电路板上，用万用表疯狂地测试着。

“怎么会没电？这里明明应该有电压的！”他喃喃自语，语气里充满了难以置信和一丝……慌乱。

他引以为傲的技术，他安身立命的根本，在这个平凡的午后，在这台普通的电视机上，失效了。

就在这时，李秀梅午睡起来，走到客厅。她看着依旧黑屏的电视，和满头大汗、脸色铁青的丈夫，瞬间明白发生了什么。

一股无名火，夹杂着一天的压抑和对他这种“破坏行为”的不满，猛地窜了上来。

“陈建国！”她连名带姓地叫他，声音因为克制而微微发抖，“你是不是有毛病？！好好的电视，你非要把它拆了！现在好了，彻底看不了了！你退休第一天，就不能安生一点吗？！”

正在极度挫败中的建国，像被点着的火药桶，猛地抬起头，眼睛赤红：

“我是在维护！预防故障！你懂什么？！这东西用久了就会坏！我只是想让它更好！”

“更好？现在它连亮都不亮了！”秀梅指着黑屏的电视，气得胸口起伏，“家里什么东西在你眼里都是有毛病的？绿萝、沙发、玻璃门，现在连电视都逃不过！你是不是觉得，这个家，还有我，也都浑身是毛病，需要你这个大工程师来‘修理’一下？！”

这句话，精准地刺中了建国内心最敏感、最不愿承认的角落。他退休后所有的焦虑、失控、无法安放的自我价值，在这一刻，被妻子赤裸裸地掀开，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一种巨大的羞耻和暴怒，淹没了他。

他“嚯”地站起身，因为动作太猛，眼前黑了一下，工具箱被他的脚踢到，发出“哐当”一声刺耳的巨响，螺丝、扳手滚落一地。

“对！我就是有毛病！”他几乎是咆哮起来，声音嘶哑，完全失去了往日的沉稳，“我就是一个没用的、只会拆东西的糟老头子！我碍着你的眼了！我走！行了吧！”

他像一头彻底被激怒的野兽，猛地转身，因为动作太大，胳膊肘撞在了电视柜角上。剧痛传来，但他浑然未觉，只是红着眼睛，一把抓起那件让他浑身不自在的灰色夹克，踉跄着冲向门口。

“老陈！你去哪儿！”李秀梅被他这激烈的反应吓到了，下意识地追问道。

回答她的，是震耳欲聋的、摔门而去的巨响。

“砰——！”

那声门响，像一颗炮弹，在过于寂静的房间里轰然炸开。巨大的声波在墙壁间来回碰撞，震得李秀梅耳膜嗡嗡作响，也震得她心脏骤停了一拍。

她僵在原地，看着满地狼藉的工具和零件，看着那台黑屏的、像在无声嘲笑着什么的电视机，再看看那扇还在微微震颤的、紧闭的大门。

客厅里，死一般的寂静，再次降临。

但这一次，这寂静不再仅仅是空洞。它充满了火药味，充满了被撕破的温情，充满了两个相伴一生的人，突然发现彼此站在悬崖两端的、冰冷的绝望。

窗外，秋日午后的阳光，正毫无保留地洒满大地，明媚得有些刺眼。

李秀梅缓缓地、缓缓地蹲下身，开始一点一点地，收拾地上那些冰冷、坚硬的工具。她的手指，触碰到一枚滚落到角落的六角螺丝，冰凉的触感，一直凉到了心里。

她知道，他摔门而去，不是因为电视坏了，甚至不是因为她的指责。

而是因为，他人生中那台最重要、运转最久、倾注了他全部心血的机器——他作为“陈主任”的身份和事业——被永久地、强制性地关机了。而他，找不到重启的按钮，甚至，找不到电源线在哪里。

这突如其来的、震耳欲聋的寂静，不仅轰响在他的世界里，也同样，在她的心头上，炸开了一个巨大的、无声的窟窿。

第一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