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在等待中悄然滑过，冬雪消融，黑土地再次裸露出来，带着一股万物复苏前的腥润气息。
那窝侥幸孵出的小鸡成了知青点的宝贝，也成了陈岩“有点小聪明”名声的最佳佐证。
连带着，他之前提议垒石垄加固水渠的事也被更多人记起。
王福贵对他明显更看重了些，队里一些不算核心但需要点脑子的活计，比如核算种子分配、检查农具损耗，也开始让他沾边。
陈岩来者不拒，做得认真仔细，却从不喧宾夺主，分寸拿捏得极好。
那封寄往上海的信依旧杳无音讯。
陈岩面上不露分毫，心底却如明镜。
这本身就在预料之中，甚至，没有立刻引来不必要的关注，就是最好的消息。
他像一名老练的猎手，布下第一个陷阱后，便耐心地隐匿踪迹，等待猎物自己出现，或者，等待下一个更适合出手的时机。
春风渐起，吹在脸上不再那么割人。
生产队开始准备春耕，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忙碌的躁动。
这天下午，陈岩正和几个社员在仓库里清理、检修闲置了一冬的犁铧、镰刀等农具，登记造册。
仓库门口光线一暗，王福贵陪着一个人走了进来。
来人约莫西十多岁，穿着半旧的深蓝色中山装，风纪扣扣得一丝不苟，戴着一副黑框眼镜，面容清癯，眼神锐利，自带一股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的书卷气和审视感。
“都停一下，”王福贵招呼道，“这是县里来的郑工程师，郑明远同志，来检查咱们队春耕准备情况的。”
社员们纷纷停下手中的活计，有些拘谨地望向来人。
郑明远微微颔首，目光在仓库里扫视一圈，最后落在墙角一堆锈蚀损坏较严重、等待处理的废旧农具上。
他走过去，弯腰拾起一个断裂的犁头，用手指抹开上面的铁锈，仔细看着断口，眉头微微蹙起。
“王队长，这些损坏的农具，往年都是怎么处理的？”
郑明远的声音不高，但吐字清晰，带着一种技术工作者特有的严谨。
“还能咋处理？”
王福贵叹了口气，“能修的修，不能修的，攒多了就送到公社铁匠铺看看能不能回炉打个镐头啥的，实在不行的，就只能当废铁堆着了。”
郑明远放下犁头，又拿起一把豁了口的镰刀，用手指弹了弹刀身，发出沉闷的声响。
“钢材质量不过关，热处理工艺也跟不上，损耗太大。
每年春耕秋收，光是维修和更换农具，就是一笔不小的开销，还耽误农时。”
王福贵连连点头：“谁说不是呢！
可咱也没办法啊，上面分下来的就这条件。”
郑明远没再说话，只是沉默地看着那堆废铁，镜片后的眼神有些沉重。
他这次下乡，一方面是例行检查，另一方面，也是想更深入地了解基层真实的农业生产困境。
眼前这堆废铜烂铁，无声地诉说着现实的严峻。
就在这时，一个声音在旁边轻轻响起：“郑工程师，我有个不成熟的想法。”
众人循声望去，见是陈岩。
他手里拿着刚才正在登记的本子和铅笔，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属于年轻知青的谨慎和请教的神色。
王福贵愣了一下，刚想开口让陈岩别乱插话，郑明远却己经转过头，目光落在陈岩身上，带着一丝探究：“哦？
你说说看。”
陈岩走上前几步，没有首接看那堆废铁，而是指了指仓库外面空地上，几个社员正在用一种简陋的“之”字形木架筛选粮种。
“郑工程师，您看那个选种的风车。
它的原理是利用风力吹走秕谷，留下饱满的种子。”
郑明远顺着他的手指看去，点了点头，示意他继续。
“我在想，”陈岩斟酌着词句，语速平缓，“如果……我们能把那些实在无法修复的、小块的废铁，比如这些碎犁铧、破镰刀头，集中起来，是不是也可以借鉴类似‘风选’或者‘水选’的原理，设计一个简单的手摇或者脚踏的装置？”
他一边说，一边用铅笔在本子的空白处快速勾勒出几个简单的示意图。
那并非什么精妙的设计，只是一个带有倾斜筛网和曲柄摇把的箱子草图。
“通过摇动，让不同重量、大小的铁块在筛网上跳动、分离。
特别碎的、杂质多的铁屑可以从筛网漏下去，相对大块、纯净些的，可以集中收集起来。”
陈岩解释道，“这样分类之后，大块的送去回炉，价值更高。
碎屑虽然价值低，但如果能统一收集，说不定也能找到用途，比如……混入铸造的沙模？
或者，就算暂时用不上，分类堆放，也总比混在一起当垃圾强，至少节约了空间，避免了二次污染。”
他说的很慢，尽量用这个时代常见的词汇和能理解的概念，避免任何超前的术语。
核心思路，不过是“废物分类”和“简单物理分选”的初级应用。
仓库里安静下来，只有门外风吹过的声音。
王福贵和其他社员听得似懂非懂，但觉得好像有点道理。
郑明远却盯着陈岩手中那简陋的草图，镜片后的目光骤然亮了起来。
他关注的不是这个装置本身有多巧妙，而是这个年轻知青思路里透出的东西——一种基于观察、联想和解决问题的思维方式。
这在普遍强调“苦干”、“蛮干”的氛围里，显得尤为珍贵。
“你叫什么名字？
哪个学校的？”
郑明远问道，语气里多了几分真正的兴趣。
“报告郑工程师，我叫陈岩，是从北京来的知青。”
陈岩恭敬地回答。
“北京……”郑明远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又看了一眼陈岩手上那本记得密密麻麻的农具登记册，字迹工整清晰。
“你这个想法很有意思。
虽然具体实现起来可能还要考虑很多细节，比如筛网的孔径、摇动的频率和幅度，但这思路是对的！
变废为宝，节约资源，这正是我们现阶段需要提倡和探索的方向！”
他转向王福贵，语气郑重了些：“王队长，你们队里这个知青，肯动脑筋，是个人才。
这个废铁分选的点子，我看可以试着搞一搞，需要什么材料，队里尽量支持一下。
有什么困难，也可以反映到公社或者县里。”
王福贵脸上顿时有了光，连忙应承下来：“是是是，郑工程师放心，我们一定支持！
陈岩这小子，脑子是活络！”
郑明远又勉励了陈岩几句，问了问他平时都看些什么书，对农村技术改良还有什么想法。
陈岩的回答依旧谨慎，只提了些诸如改进传统施肥方法、利用地形差引水灌溉等贴合实际、不越雷池的建议。
郑明远听得认真，末了，拍了拍陈岩的肩膀：“很好。
扎根农村，就是要理论联系实际，多观察，多思考。
你的这些想法，虽然小，但都很实在。
继续努力！”
送走郑明远后，王福贵看着陈岩，眼神都不一样了。
“行啊，陈岩！
连县里的工程师都夸你！
这下咱们队可露脸了！”
他大手一挥，“那个什么分选装置，你就牵头弄！
需要啥，跟我说！”
陈岩谦逊地表示需要大家一起想办法，并没有独揽功劳。
他知道，郑明远这棵“树”，他算是初步靠上了。
虽然这棵树现在还很小，但意义重大。
这是一个合乎情理的、进入更高层面视野的通道，比他匿名寄信更安全，也更有效。
接下来的几天，陈岩带着几个感兴趣的知青和社员，真的开始鼓捣那个废铁分选装置。
材料都是就地取材，旧木板、废弃的铁丝网、从坏掉的自行车上拆下来的链条和齿轮……过程磕磕绊绊，失败了好几次，但最终，一个简陋但确实能实现基本分选功能的手摇式装置，还真被他们捣鼓出来了。
当第一批废铁被成功分离成大小不同的几堆时，围观的社员们都啧啧称奇。
王福贵更是高兴，特意将这事报到了公社。
陈岩的名字，第一次以“技术革新积极分子”的形象，在小范围内传开了。
他知道，这仅仅是个开始。
郑明远这条线，必须牢牢抓住，但下一步该如何走，仍需等待最恰当的时机。
他依旧每天劳作，学习，沉默寡言。
只是在无人注意的夜晚，他会就着煤油灯，在信纸上写下更多的东西。
不再是惊世骇俗的集成电路，而是关于农业机械化的一点思考，关于农村小水电建设的初步设想，关于节约能耗、提高现有工业设备利用率的建议……这些内容，依旧超越这个时代的普遍认知，但更加贴合国情，更加“接地气”。
他像一个耐心的工匠，一点点打磨着这些思想的碎片，等待着将它们递出去的那一刻。
春风拂过原野，带来青草萌芽的气息。
地里的活计越来越忙，春耕正式开始了。
陈岩和所有知青一样，卷起裤腿，踩着冰凉的泥水，投入到繁重的劳作中。
汗水滴落在黑土地里，身体疲惫不堪，但他的眼神，却始终清明而坚定。
他播下的种子，有的己经悄然破土，有的还在黑暗中孕育。
而他，这个来自未来的灵魂，正小心翼翼地，在这片古老的土地上，铺设着一条通往未知前方的、隐秘的轨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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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第一批废铁被成功分离成大小不同的几堆时，围观的社员们都啧啧称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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