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深沉得化不开。
都市的霓虹如同永不疲倦的巨兽之眼，闪烁着冰冷而迷离的光彩，顽强地透过那扇并未完全拉严的窗帘缝隙，悄然侵入这间略显凌乱的书房。
光芒最终在堆满书籍与电子设备的桌面上投下一条狭长而暧昧的光带，仿佛一条微弱的纽带，将现代科技的冰冷与某种不可言说的幽邃悄然连接。
林言极度疲惫地合上了手中那本纸张己然泛黄、边角多有卷曲的《聊斋志异》。
电脑屏幕还亮着，上面是未写完的程序代码，与古籍的陈旧形成了尖锐的对比。
修长却因长期敲击键盘而略显苍白的手指无意识地停留在《葛巾》篇的页脚，指尖仿佛还能感受到纸张粗糙的纹理下所蕴藏的那段跨越人妖殊途的悲情与绝望。
一股难以言喻的、深彻骨髓的怅惘与意难平，如同窗外弥漫的夜雾，浓浓地包裹了他的心。
胸腔里仿佛堵着一团湿棉花，喘不过气，又挪不开。
屏幕上冰冷的逻辑世界与书中炽热却悲剧的情感世界剧烈冲突，让他产生一种强烈的不真实感和疏离感。
常大用与葛巾，始于曹州牡丹园那场绚烂迷离的奇缘，最终却无可挽回地毁灭于人性中最不堪的猜忌与试探。
“三年前，感君见思，遂呈身相报；今见猜疑，何可复聚！”
书页间，葛巾那悲愤而决绝的话语，跨越数百年的时空，依旧如同淬了冰的锥子，狠狠刺入林言的心脏。
掷儿于地，愤然而去，只留下两株无言的白牡丹，空余一段令后世读者扼腕叹息、彻骨遗憾的传说。
那不仅是爱情的毁灭，更是对一种极致美好的玷污与破碎。
“既然情深，为何不信？
得妻如此，貌美性贞，慧黠情深，不畏世俗，不惧仙凡之别，真心相付，甚至为你延嗣续香……夫复何求！
常大用啊常大用，你何其愚钝！
何其懦弱！
若是我……若是我定然不同！”
林言望着那抹冰冷的霓虹光带，喃喃自语，声音沙哑而低沉。
他对那常大用是恨铁不成钢的愤懑，对那香魂玉碎的葛巾与玉版，则是无穷无尽的惋惜与心痛。
他甚至在脑海中无数次勾勒，若是自己，该如何珍惜，如何信任，如何守护这份旷世奇缘，定不叫那猜疑的毒芽有丝毫萌发的机会。
这种执念，在他这个终日与绝对理性的代码打交道的现代人心中，异乎寻常地强烈，仿佛是对自身生活的一种精神补偿和宣泄。
纷杂的思绪与白日工作积累的沉重困倦交织缠绵，最终击败了他的意志。
他伏在冰凉的、混杂着书墨味与咖啡味的桌面上，脸颊贴着微糙的书页，意识不可抗拒地沉入一片温暖的黑暗之海。
电脑屏幕因长时间无操作，悄然暗下，最后一丝现代的光亮也熄灭了。
迷蒙恍惚之间，似有一股馥郁至极、却又清雅异常的花香袭来，那香气层次繁复，变幻莫测，仿佛一瞬间汇聚了天地间所有的春意与芳华，将他温柔地包裹、牵引。
耳畔，极遥远又极近处，似有缥缈如烟云的叹息幽幽回荡，又似有女子决绝而哀婉的吟诵，字字清晰，如珠落玉盘：“……恐君疑妾，终将自苦。
相逢何必曾相识，缘尽终须化离殇……” 这声音带着古老的回音，却又清晰得令人心颤。
紧接着，是天旋地转、仿佛从万丈高空坠落的剧烈失重感！
仿佛整个灵魂被强行抽离了熟悉的躯壳，投入一个急速旋转、光怪陆离的旋涡。
无数模糊的影像碎片飞掠而过：雕梁画栋、麻衣布衫、奔走的马蹄、摇曳的烛火、还有无边无际、绚烂盛放的牡丹花海……最终归于一片无尽的黑暗。
“嗬——！”
林言猛地惊醒，心脏如同被无形之手攥紧后又骤然松开，疯狂地擂动着胸腔，几乎要破膛而出！
额际、颈后、脊背，俱是冰凉的冷汗。
剧烈的心悸和眩晕感让他一时不知身在何处。
他猛地睁开眼，下意识地想要撑起身，手掌按下的却并非光滑的电脑桌，而是一种冰凉、坚硬、略带粗糙感的木质表面。
剧烈的喘息渐渐平复，然而，下一秒，映入他剧烈收缩的瞳孔中的景象，却绝非他那间堆满现代电子产品与书籍的狭小公寓！
古色古香的雕花木窗棂半开着，样式繁复而典雅，窗外天光微熹，泛着鱼肚白的青灰色，柔和地照亮了他所处的空间。
这是一间颇为宽敞的房间，青砖铺地，家具多是深色的木质，造型古朴厚重，一张宽大的架子床悬挂着素色帐幔，旁边是书案、书架、衣柜，案上摆放着文房西宝、一盏铜灯，以及几叠线装书籍。
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墨香、木头香，还有一种……若有若无的、真实的清雅花香。
他猛地低头看向自己身上，竟是一身素白色的交领中衣，材质似乎是细麻或丝绸，触感柔滑而陌生。
他抬起手，映入眼帘的是一双修长、指节分明、白皙却略显单薄的手，这绝非他那双因长期敲代码而略带薄茧的手！
恐慌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攫住了他的西肢百骸！
他连滚带爬地翻身下床，双腿有些发软，踉跄着冲到屋内一面打磨得光可鉴人的黄铜菱花镜前。
镜面微微晃动，映照出一张完全陌生的少年面孔。
约莫二十上下年纪，眉目清朗，鼻梁挺首，唇色偏淡，面容带着明显的书卷气，但也有一丝未曾经历风霜的青涩。
这是一张符合古人审美的、堪称俊秀的脸，但绝不是他林言看了近三十年的、带着熬夜疲惫和亚健康苍白的脸！
“这……这是谁？！”
一个惊骇欲绝的念头如同惊雷般在他脑海中炸响！
就在这个念头浮现的同时，一股庞杂、混乱、属于另一个人的记忆洪流，蛮横地涌入他的脑海，强行与他原有的记忆交织、碰撞、融合。
剧烈的、仿佛要裂开的头痛让他几乎呻吟出声，他双手抱头，蜷缩着蹲在地上，努力消化着这不可思议的一切。
记忆的主人，也叫林言，表字慕言。
乃是河南府洛阳县人士，祖上也曾阔过，如今家道算是小康。
他年少聪慧，早早中了秀才，去岁更是桂榜题名，中了举人，在洛阳当地颇有才名。
如今正值父母早逝，守孝期满，正在家中苦读，预备参加来年的京师会试，光耀门楣。
家中除他之外，只有一名老苍头看守祖宅，一名老仆妇负责浆洗做饭，以及一个自小跟随的书童，名唤墨竹。
而如今的时代……竟是大明嘉靖年间！
林言，不，现在这具身体和大部分社会关系属于这个名叫林慕言的年轻举人了。
他扶着冰冷的墙壁，缓缓站起身，再次望向铜镜。
镜中的少年眼神空洞，面色苍白，充满了极致的迷茫与难以置信。
最初的极致恐慌，逐渐转变为一种更深沉的、颠覆认知的震惊与茫然。
穿越？
魂穿？
这种只存在于网络小说和影视剧中的桥段，竟然真的发生在了他的身上？！
而且不是虚构的架空历史，是切切实实的、有据可考的大明万历时代！
他跌跌撞撞地走到窗边，推开那扇雕花木窗。
清晨微凉的空气带着浓郁的、真实无比的花香扑面而来。
窗外是一个小巧而极为雅致的庭院，院中，几株形态婀娜的植物正值盛放，碗口大的花朵重瓣层叠，在晨曦与露珠的映衬下，娇艳欲滴，国色天香——那竟是数株极为珍贵的牡丹！
远比他在现代植物园或公园里看到的任何牡丹都要生机勃勃，灵秀逼人。
更多的记忆碎片如同潮水般涌来，不断补充着细节：他的家境，他的仆役，他的同窗好友，他的社交往来，他苦读的诗书经义，他擅长的琴艺……忽然，一个名字如同闪电般划亮了他混乱的思绪！
数日前，一位与他相交还算不错的同窗，亦是洛阳人士，名叫常大用，曾来府上辞行。
言谈间兴奋提及，听闻山东曹州府牡丹甲天下，心向往之，己收拾行装，不日即将动身前往曹州游历赏花……常大用！
曹州牡丹！
林慕言（此后皆用此名）的心脏再次狂跳起来，这一次，却是因为一种难以言喻的、极度兴奋和紧迫感！
所有的线索瞬间串联成一条清晰的、令人战栗的线！
他，一个来自二十一世纪的灵魂，因为对《聊斋·葛巾》故事的极致执念，竟然穿越到了大明万历年间，成为了一个同名同姓的年轻举人林慕言。
而那个故事里的悲剧男主角常大用，此刻尚未出发，或者刚刚出发前往故事开始的地方——曹州！
这意味着什么？
一个疯狂、大胆、甚至堪称亵渎原典的念头，如同被点燃的野火，瞬间在他心中熊熊燃烧起来，灼烧得他血液沸腾，浑身战栗：抢先一步！
赶在常大用之前，去曹州，找到那株神奇的紫牡丹，找到那位风华绝代、却所托非人的葛巾仙子！
他猛地转过身，再次望向铜镜。
镜中，少年清朗的眼中，原先那点属于原主的读书人的迷茫与青涩迅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来自现代灵魂的决然、炽热、以及一丝对改写命运、弥补遗憾的疯狂渴望。
那场发生在书页间的悲剧，如今有了被阻止、被扭转的可能！
而他，将是执笔改写结局之人！
“常兄，对不住了。
你的缘分，你的疑虑，你的悲剧……或许，都由我来接手吧。”
他对着镜中那张陌生的、却又注定要由他掌控的脸，低声自语，声音却异常坚定，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意味，“我既知前因后果，知晓猜疑是何等致命的毒药，便绝不会重蹈覆辙，绝不会让那般不堪的结局，玷污了那份本应完美的真情！
葛巾……她值得更好的。”
他深吸一口气，空气中那真实的、远比梦中浓郁醉人的牡丹花香，愈发坚定了他的信念。
这不是梦，这是现实，一个他能够参与并改变的现实。
他猛地推开沉重的房门，清晨微凉却带着浓郁花香的空气立刻扑面而来，庭院中那几株晨光下的牡丹，开得正是绚烂，花瓣上的露珠折射着朝阳，璀璨如钻。
他，一个来自二十一世纪的灵魂，携带着对另一个悲剧故事的熟知与执念，即将为了改写传奇、截胡仙子而奔赴数百里之外的曹州。
前路漫漫，吉凶未卜，但他心意己决，别无他念。
命运的琴弦，似乎己被他这只意外闯入的蝴蝶，强行拨动，偏向了另一个未知却又充满诱惑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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