窦玉临的尸首是在窦府后院的梨树上发现的。
景云二年的秋晨总带着刺骨的湿寒，当窦府的丫鬟跌跌撞撞冲进官署报信时，苏无名正对着武大起尸首的勘验记录出神——仵作说武大起的五脏六腑都透着一股诡异的青黑色，像是被什么东西浸过，却查不出半点毒素。
听到“窦玉临上吊”的消息，他捏着毛笔的手一顿，墨汁在纸上晕开一团黑渍，像极了窦从脸上那方相面具的阴影。
赶到窦府时，梨树下己经围了不少人。
卢凌风比他先到，正站在梯子旁，盯着那根悬着尸首的麻绳皱眉。
窦玉临穿着一身素白的襦衫，脖颈被麻绳勒出紫黑的痕迹，舌头微微吐在外面，双目圆睁，像是死前见了什么极恐怖的东西。
树下摆着一张矮凳，凳脚沾着泥土，看起来像是被人踢倒的模样，一切都像是一场再寻常不过的自杀。
“苏县尉来了。”
卢凌风见苏无名走近，从梯子上下来，声音低沉，“初步看是自缢，不过……”他指了指窦玉临的手，“你看他的指甲，嵌着不少树皮碎屑，可这梨树干光滑得很，没半点抓痕。”
苏无名蹲下身，仔细查看窦玉临的指甲。
碎屑呈深褐色，质地坚硬，确实不是梨树皮的样子。
他又摸了摸窦玉临的脖颈，勒痕边缘有明显的不规则褶皱，不像是自缢时身体重力自然形成的，反倒像是有人在背后用力拉扯麻绳造成的。
“是他杀。”
苏无名站起身，语气肯定，“有人先勒死了他，再把他挂到树上，伪造出自杀的假象。”
“可他为什么要杀窦玉临？”
卢凌风不解，“窦玉临只是个寻常公子，与武大起素无往来，难道也和方相面具、长安红茶有关？”
苏无名没回答，目光扫过围观的窦府下人。
当看到角落里一个缩着肩膀、面色惨白的马夫时，他眼神一动，对捕快吩咐道：“把那个马夫带过来问问。”
马夫被带到近前，双腿一软就跪了下去，声音发颤：“官、官爷，小的什么都不知道……你可知罪？”
苏无名语气平静，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压力，“窦从出嫁那日，送嫁的马突然受惊，是不是窦玉临做了手脚？”
马夫身子一僵，头垂得更低了，过了好一会儿才嗫嚅着开口：“是、是小郎君让小的做的……他说不想让小姐嫁给宋柴，让小的在马料里加了点‘躁马草’，还说只要把小姐的花轿引去荒林，让宋柴丢尽脸面，小姐就会退婚……可小的没想到，会出人命啊！”
“躁马草？”
卢凌风皱眉，“那是西域来的草药，少量就能让马狂躁，过量会致死。
窦玉临哪里来的躁马草？”
马夫摇头：“小的不知道，小郎君只让小的照做，还给了小的一锭银子……后来小郎君听说小姐死了，整日躲在房里，说自己害了小姐，小的还以为他是愧疚得想不开，没想到……”苏无名若有所思，刚要再问，就见一个穿着青绿色丫鬟服的姑娘冲了过来，跪在窦玉临尸首旁哭喊道：“小郎君不是自杀的！
是阴十郎！
一定是阴十郎杀了他！”
“阴十郎？”
苏无名和卢凌风对视一眼，都露出疑惑的神色。
“是黑市的阴十郎！”
丫鬟名叫灵儿，是窦玉临的贴身丫鬟，她抬起哭花的脸，声音带着恐惧，“前几日小郎君说要找阴十郎买东西，还说那东西能帮小姐退婚，不会伤人性命……后来小姐死了，小郎君说阴十郎骗了他，要去找阴十郎算账，结果就……”灵儿的话没说完，就被窦府管家拉了下去，可“阴十郎”和“黑市”两个词，却像两颗石子，在苏无名和卢凌风心中激起了涟漪。
回到官署，苏无名立刻叫来了苏谦。
苏谦是他从州县带来的随从，手脚麻利，还懂些黑市的门道。
“苏谦，你可知长安的黑市在哪？”
苏无名问道，“我听说有个叫阴十郎的人，在黑市上很有名。”
苏谦愣了一下，随即压低声音：“老爷，长安的黑市在城外的废崇业坊，只在夜里开门，卖的都是些见不得光的东西。
那阴十郎是黑市的头面人物，据说手眼通天，什么都敢卖，可也心狠手辣，不少找他麻烦的人，最后都没了踪影。”
“没了踪影？”
苏无名想起窦玉临的死，又想起武大起尸首旁的长安红茶，“你有没有听说过，黑市上有人卖能让人‘不腐’的东西？
或者……和长安红茶有关的货物？”
苏谦想了想，点头道：“倒是听过些传闻，说最近黑市上有高价卖‘凝魂茶’的，喝了能让人死后尸体不腐，还说那茶和宫里的贵人有关。
至于长安红茶，黑市上也有卖的，比市面上的贵好几倍，说是用了特殊的法子炮制的。”
“凝魂茶……”苏无名若有所思，“看来要查清楚这几桩命案，得去一趟黑市了。”
当晚，苏无名换上一身粗布衣衫，带着苏谦出了城。
废崇业坊早己没了往日的规整，断壁残垣间挂着昏黄的灯笼，灯笼下摆满了摊位，有卖旧兵器的，有卖西域香料的，还有卖不知名骨器的，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混杂着血腥、霉味和香料的怪异气息。
苏谦紧紧跟在苏无名身后，小声提醒：“老爷，这里鱼龙混杂，您可得小心，别露了身份。”
苏无名点点头，目光在摊位间扫过，留意着有没有与“凝魂茶”或“阴十郎”有关的线索。
走了没多远，就听到前方传来一阵骚动，几个穿着黑衣的人正围着一个摊贩殴打，嘴里还喊着：“敢不卖阴十郎的货，活腻了？”
摊贩蜷缩在地上，不敢反抗。
苏无名刚要上前，就见一道身影从旁边冲了过去，一脚踹飞了一个黑衣人。
“光天化日（虽为夜间，此处为口语化表达，指公然）欺负人，当我金吾卫不存在？”
是卢凌风！
苏无名有些意外，没想到卢凌风也会来黑市。
卢凌风显然也看到了苏无名，他愣了一下，随即皱起眉头：“苏县尉，你怎么会在这里？”
“追查线索。”
苏无名简单回答，又指了指那些黑衣人，“这些人是阴十郎的手下？”
卢凌风点头，刚要说话，就见远处跑来几个黑衣人，手里拿着刀：“敢管阴十郎的事，找死！”
“走！”
卢凌风拉了苏无名一把，“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先离开再说！”
两人带着苏谦和几个金吾卫，一路避开黑衣人，绕到了废崇业坊深处。
一处挂着“十郎斋”木牌的店铺出现在眼前，店铺门帘紧闭，门楣上挂着两个纸糊的方相面具，在灯笼光下显得格外狰狞。
“这就是阴十郎的店铺。”
卢凌风压低声音，“我查了好几日，才查到这里。
阴十郎行踪诡秘，只有在这里才能找到他。”
苏无名看着店铺的门帘，总觉得有些不对劲。
阴十郎既然心狠手辣，怎么会这么轻易让人找到他的店铺？
而且刚才那些黑衣人，像是故意引他们来这里的。
“卢将军，小心有诈。”
苏无名提醒道。
可卢凌风己经按捺不住，他拔出佩刀，对金吾卫吩咐道：“把门撞开！
抓住阴十郎！”
金吾卫刚要上前，店铺的门帘却突然被掀开，一个穿着黑色锦袍的男子走了出来，脸上戴着一个青铜方相面具，声音沙哑：“卢中郎将，苏县尉，既然来了，何不进来坐坐？”
是阴十郎！
卢凌风一挥手，金吾卫立刻围了上去。
可阴十郎却丝毫不慌，他拍了拍手，店铺两侧突然冲出十几个黑衣人，将苏无名和卢凌风等人团团围住。
更让苏无名心惊的是，这些黑衣人的腰间，都挂着和武大起尸首旁一样的长安红茶茶饼。
“苏县尉，你以为你是在追查我？”
阴十郎的声音带着笑意，“其实，是我在等你。”
苏无名猛地看向卢凌风，却见卢凌风脸色一变，他身后的几个金吾卫突然调转刀头，指向了苏无名。
“卢将军，这是怎么回事？”
苏无名不解。
卢凌风咬了咬牙，沉声道：“苏无名，你涉嫌勾结阴十郎，谋害武大起和窦从，证据确凿，跟我回金吾卫府受审！”
“证据确凿？”
苏无名愣住了，随即明白过来——他中了卢凌风的圈套！
卢凌风根本不是来追查阴十郎的，而是故意引他来这里，诬陷他勾结阴十郎！
“卢将军，你我虽立场不同，但你我都想查明真相，为何要设下这个圈套？”
苏无名问道，语气中带着失望。
卢凌风别过脸，不敢看苏无名的眼睛：“我也是奉命行事。
太子怀疑你是太平公主的人，武大起是太子举荐的，他的死，必须有人负责。”
阴十郎笑了起来：“苏县尉，你现在明白了吧？
在长安，真相不重要，立场才重要。
你这个狄仁杰的弟子，太不懂规矩了。”
黑衣人一步步逼近，苏无名握紧了腰间的匕首。
他看着眼前的卢凌风，又想起恩师狄仁杰的教诲——无论身处何种困境，都不能放弃追查真相。
武大起的死，窦从的死，窦玉临的死，还有长安红茶和方相面具，这背后一定藏着更大的秘密，他不能就这么被诬陷。
“卢将军，你若还有一丝公道之心，就该知道，诬陷我不能解决问题。”
苏无名的声音平静却有力，“阴十郎就在这里，他才是关键。
你若抓了我，真相就永远石沉大海了！”
卢凌风身体一僵，似乎在挣扎。
阴十郎见状，眼中闪过一丝狠厉，对黑衣人吩咐道：“别跟他们废话，杀了苏无名，留着卢中郎将！”
黑衣人举刀扑了上来，苏谦立刻挡在苏无名身前，与黑衣人缠斗起来。
卢凌风看着混乱的场面，又看了看苏无名坚定的眼神，终于下定了决心。
他大喝一声，调转刀头，朝着黑衣人砍去：“苏无名，我暂且信你一次！
抓住阴十郎，查明真相！”
苏无名松了口气，他拔出匕首，与卢凌风背靠背站在一起。
灯笼的光芒在刀光剑影中摇曳，阴十郎的青铜面具在光影中忽明忽暗，像是一张择人而噬的脸。
废崇业坊的夜色里，厮杀声、兵器碰撞声交织在一起，而这场围绕着长安红茶和方相面具的诡案，才刚刚揭开冰山一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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