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拈花弑》逸飞洛无尘_(拈花弑)全集在线阅读

十年前，他亲手废了我的武功，将我推下悬崖。

十年后，我以魔教圣女的身份归来，却发现他早已双目失明，在街边乞讨。

我蹲下身，将一枚铜钱扔进他的破碗：听说你一直在找当年那个徒弟？

碗底突然传来机关转动的咔嗒声——

那竟是我当年送他的生辰礼。

雨下得没完没了。

铅灰色的天幕低垂，压得人喘不过气来。雨水顺着破败屋檐滴滴答答，在青石板路上砸开一朵朵浑浊的水花。长街空旷，只有秋风卷着枯叶打着旋儿，带来彻骨的寒。

她撑着一把油纸伞，伞面是浓得化不开的墨色，边缘滚着暗金的曼陀罗花纹，与她一身剪裁利落的玄衣几乎融为一体。伞沿倾斜，遮住了她大半张脸，只露出线条紧绷的下颌和一抹缺乏血色的唇。十年了，重返这座位于边陲，名为“落霞”的小城，空气里似乎还弥漫着当年那股散不去的血腥和绝望味。

视线漫无目的地扫过萧索的街景，最终，定格在街角一个蜷缩的影子上。

那是个乞丐。

他倚靠着湿漉漉的墙壁，浑身脏污，破旧的单衣紧紧贴在瘦骨嶙峋的身上，冻得瑟瑟发抖。最引人注目的是他那双眼睛，空洞地望着前方，没有焦距，蒙着一层不详的白翳。雨水顺着他花白的头发滑落，流过脸上沟壑般的皱纹，冲不散那股沉沉的死气。

可就是这样一张脸，纵然被岁月和苦难侵蚀得变了形，纵然那双曾让她敬畏又痴迷的眸子已然黯淡无光，她还是第一眼就认了出来。

洛无尘。

她曾经的师父，名震江湖的“青霜剑”洛无尘。那个曾立于云端，清冷孤高，视她这等微末出身如草芥，却又在最后那一刻，毫不留情废了她全身武功，亲手将她推下万丈悬崖的人。

如今，像一块被丢弃的破布，烂在这泥泞里。

心口，猛地一缩。不是预想中的快意，也不是残留的温情，而是一种被冰棱刺穿的、尖锐的麻木。指甲深深掐入掌心，留下几道月牙形的红痕。

她站在原地，看了他很久。雨声淅沥，将周遭的一切都模糊了，只有那个蜷缩的身影在视野里异常清晰。她看着他伸出枯枝般的手，摸索着身前那只豁了口的破碗，小心翼翼地将它往身前挪了半步，仿佛那是他全部的家当和希望。

终于，她动了。

玄色的衣摆拂过湿漉漉的地面，悄无声息。她走到他面前，蹲下身，伞面的阴影将他完全笼罩。

距离很近，能闻到他身上散发出的、混合着污垢和伤口腐烂的酸臭气。他似乎有所察觉，空洞的眼睛茫然地转动了一下，嘴唇嗫嚅着，发出极低微的、含混不清的乞求：“行行好……好心人……”

她的目光掠过他污浊的脸，那双失明的眼，落在他裸露的脖颈和手腕处，那里隐约可见几道陈年旧伤的疤痕，颜色暗沉，像是被什么利刃划过。她记得，当年他武功已臻化境，寻常兵刃难伤分毫。

一丝极淡的、近乎残忍的弧度在她唇角一闪而逝。

她没有说话，只从袖中摸出一枚铜钱。普通的纸钱，在指尖泛着冰凉的触感。她伸出手，在他那只破碗的上方停顿了一瞬，然后，松开手指。

“当啷——”

铜钱落入碗底，发出一声清脆的、在这雨声中格外突兀的声响。

乞丐，或者说洛无尘，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随即更加卑微地低下头，喃喃道：“谢谢……谢谢姑娘……”

她依旧蹲着，没有离开。目光从他那张狼狈的脸上移开，落在了碗底那枚孤零零的铜钱上。雨水顺着伞骨滑落，在她脚边汇成细流。

半晌，她开口了。声音不高，带着一种刻意压平的、冰冷的调子，穿透雨幕，清晰地钻进他的耳朵：

“听说，”她顿了顿，像是在品味接下来的每一个字，“你一直在找当年那个徒弟？”

话音落下的瞬间，她清晰地看到，洛无尘那具枯槁的身体剧烈地一震！仿佛一道无形的惊雷劈在了他身上。他猛地抬起头，那双失明的眼睛徒劳地睁大，白翳之下似乎有剧烈的情绪在翻腾、冲撞，震惊、痛苦、难以置信……最后都化为一片死寂的绝望。他的嘴唇颤抖着，颜色褪得干干净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然而，就在他情绪剧烈波动的同时，她的指尖，正无意识地、极其轻微地摩挲着碗沿内侧——那里本应粗糙，却有一小块区域，触手异常光滑，甚至带着一丝极微弱的、非金非木的凉意。

这个触感……

她的心跳，漏了一拍。

没有任何犹豫，她伸出手，指尖探入碗底积着的少许雨水和污垢之中，无视那粘腻的触感，仔细地摸索。铜钱被拨到一边。很快，她的指尖触碰到了一处极其细微的、几乎难以察觉的凸起。

她眼神一凛，运起一丝内力，凝聚于指尖，对着那凸起，轻轻一按。

“咔嗒。”

一声极轻微、却无比清晰的机械转动声，从碗底传来。

碗底靠近边缘的一小块区域，竟然无声地滑开，露出了一个极其隐蔽的夹层。夹层不大，里面空空荡荡，只静静地躺着一枚物件。

她的呼吸，在那一刻彻底停滞。

周围喧嚣的雨声，凛冽的秋风，街上偶尔传来的模糊人声，乃至她自己血液流动的声音，仿佛都在这一刻被一只无形的手猛地抽走了。万籁俱寂。

她死死地盯着那枚物件。

那是一枚小小的、已经有些褪色的剑穗。用最普通的、廉价的湖蓝色丝线编织而成，手艺甚至显得粗糙和笨拙，编结得并不匀称，末端还系着一颗小小的、质地寻常的青玉珠子，表面已经有了几道细微的磕碰裂痕。

是她当年，在他生辰那天，偷偷放在他练剑的青石旁的。

那时，她是何等忐忑，何等卑微，又怀揣着怎样一丝不敢宣之于口的、炽热的仰慕。而他，拾起这剑穗时，是何表情？她记不清了，或许只是淡漠的一瞥，或许，连那一瞥都未曾给予。

这枚被他随手丢弃、或者说根本不曾入过他眼的、微不足道的剑穗，怎么会……在这里？藏在这只与他身份地位云泥之别、与他此刻狼狈处境格格不入的、乞讨的破碗里？用如此精巧的机关，如此隐秘地收藏？

她缓缓地、极其缓慢地伸出手，指尖带着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轻颤，碰触到了那枚剑穗。

丝线冰凉，带着被雨水浸透的湿意，那粗糙的编织纹路，此刻却像烧红的烙铁，烫得她指尖神经末梢都在收缩。

拾起它。

冰冷的、褪色的丝线缠绕在指间，那颗有裂痕的青玉珠子，硌着指腹。

她抬起头，目光再次投向近在咫尺的那张脸。

洛无尘依旧维持着之前的姿势，低着头，身体微微发抖，那双失明的眼睛空洞地望着地面，仿佛刚才那剧烈的震动从未发生过。可他脸上纵横交错的湿痕，早已分不清是雨水，还是别的什么。

他知不知道，按动机关的人是她？知不知道，此刻拿起这剑穗的人，是谁？

他还在找当年那个徒弟？

找那个被他亲手废掉、推下悬崖的徒弟？

为什么？

无数个疑问，如同毒蛇，骤然啮咬着她的五脏六腑。那被她用十年恨意、用魔教腥风血雨中磨砺出的冷硬心肠死死压抑、封存的某些东西，某些属于十年前那个天真懵懂少女的记忆碎片，不受控制地翻涌上来，与眼前这张凄惨落魄的脸、与掌心这枚冰冷粗糙的剑穗，疯狂地交织、碰撞。

她维持着蹲踞的姿势，撑着伞，在这凄风苦雨的肮脏街角，对着一个瞎眼乞讨的故人，捏着那枚本该早已湮灭在尘埃里的旧物。

一动，也不能动。

只有雨，冰冷地、无休无止地落下，敲击着墨色的伞面，也敲击着死寂的过往。

那冰冷的、褪色的丝线缠绕在指间，粗糙的触感磨砺着指尖细嫩的皮肤，那颗有裂痕的青玉珠子，硌在指腹，传来清晰的痛感。

痛。

不是那种利刃割开皮肉的锐痛，也不是内力冲击经脉的胀痛，而是一种沉甸甸的、带着锈蚀感的钝痛，从接触剑穗的指尖开始，缓慢而固执地向着四肢百骸蔓延，最后重重地砸在心上。

她维持着那个蹲踞的姿势，太久太久。久到腿脚传来麻痹的刺痛，久到撑伞的手臂开始僵硬，久到落在伞面上的雨声都仿佛变得遥远而不真切。

洛无尘依旧低着头，蜷缩在那里，像一尊被风雨剥蚀了千年的石像。只有他微微起伏的、瘦削的肩胛骨，证明他还活着。他脸上的湿痕未干，混着泥污，蜿蜒而下，落入脏污的衣领。他是否听到了那声机括轻响？是否知道藏在碗底最深处的、那点见不得光的念想，已经被人取出，暴露在这冰冷的天光下？

她不知道。

她只是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收拢手指，将那枚剑穗紧紧攥在手心。冰冷的丝线和玉石硌着掌纹，那细微的疼痛奇异地让她混沌的脑海清醒了一瞬。

她站起身。

动作因为长时间的静止而显得有些滞涩。玄衣下摆拂过地面，带起些许溅起的泥水。

她没有再看洛无尘一眼，转身，撑着那把墨色的伞，走进了迷蒙的雨幕之中。脚步很稳，一步一步，踏在积水的青石板上，发出轻微而规律的声响，与周围的雨声混杂在一起，渐行渐远。

直到她的身影彻底消失在长街的尽头，消失在雨帘之后，那蜷缩在墙角的乞丐，几不可察地、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他那双空洞的、蒙着白翳的眼睛，朝着她离去的方向，茫然地“望”着，干裂的嘴唇微微开合，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只有那只枯瘦如柴、布满污垢和老茧的手，无意识地、死死地攥紧了身前那只破碗的边缘，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出青白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