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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匠皇帝朱由校

万历三十三年，秋。紫禁城的梧桐叶被风卷着，在青砖上滚出细碎声响，像是谁藏在暗处轻叩宫墙。东宫偏院的角门虚掩着，锈迹斑斑的铜环上缠了半圈蛛网，门内是与前殿的朱墙金瓦截然不同的世界 —— 几株老槐树枝桠横斜，遮住了大半日头，树下堆着码得齐整的木料，刨花像雪片似的落了一地，在潮湿的空气里散着淡淡的松香气。

朱由校缩着肩膀，把明黄色的衣角往宽袖里掖了掖。方才太子妃宫里的嬷嬷又在念叨，说他该跟着詹事府的先生读《资治通鉴》，可那些 “鉴于往事，有资于治道” 的字句，落在他眼里，远不如廊下那只掉了腿的木凳有意思。他今年刚满七岁，身形比同龄的宗室子弟瘦小些，额前的碎发垂下来，遮住了一双格外亮的眼睛，那眼睛里不装朝堂纷争，也不装经史子集，只映着檐角的飞鸟、窗棂的花纹，还有此刻从角门里飘出来的、带着木屑的风。

“谁在那儿？”

苍老的声音从院里传来，带着几分警惕。朱由校心里一紧，下意识地想往后退，可脚像被钉在了原地 —— 他听人说过，这偏院住着个前朝留下的老木匠，脾气古怪，从不与宫人往来，太子殿下也默许他在此居住。好奇心压过了胆怯，他悄悄推开半扇门，露出半个脑袋往里看。

只见槐树下坐着个穿青布短打的老人，背有些驼，手里握着一把锛子，正对着一段梨木敲打。阳光从树叶的缝隙里漏下来，落在他花白的发顶，也落在那截木料上。朱由校的目光一下子被吸引住了 —— 那原本粗糙的梨木，在老人的手里渐渐显露出形状，像是有生命似的，每一次锛子落下，都恰到好处地削去多余的部分，没有一丝废料。更让他惊讶的是，老人手里还拿着两块小木块，手指翻飞间，那两块木头竟严丝合缝地扣在了一起，不用一钉一铆，却晃都晃不动。

“看够了？” 老人忽然抬头，目光落在朱由校身上。他的眼睛很亮，不像寻常老人那样浑浊，眼角的皱纹里藏着岁月的痕迹，却带着一股专注的劲儿。朱由校被抓了现行，脸一下子红了，刚想转身跑，却听见老人又说：“进来吧，别在门口杵着，风大。”

朱由校迟疑着，一步一步挪进院里。地面上铺着细沙，踩上去软软的，刨花沾在他的鞋尖，像沾了层碎玉。他不敢靠太近，只站在离老人三尺远的地方，目光依然黏在那两块扣在一起的木块上。

“知道这叫什么吗？” 老人举起木块，声音缓和了些。

朱由校摇摇头，小声问：“爷爷，这木头…… 怎么不用钉子就能粘在一起？”

老人笑了，眼角的皱纹挤成一团：“这不是粘，是‘榫卯’。你看，这块木头挖个槽，那块木头出个榫，一凹一凸，正好咬住，比钉子还结实。” 他把木块拆开，又重新扣上，动作慢了些，“就像两个人手拉手，你拉着我，我拽着你，谁也离不开谁。”

朱由校凑过去，仔细看着木块上的纹路。那凹槽打得极规整，榫头的大小与凹槽分毫不差，连木纹的走向都顺着受力的方向。他伸手想摸，又赶紧缩了回来，怕碰坏了这精巧的玩意儿。老人见状，把木块递到他手里：“拿着看看，别摔了。”

朱由校小心翼翼地接过，指尖触到木料光滑的表面，心里忽然涌起一股奇怪的感觉 —— 就像找到了一件丢了很久的东西。他把木块拆开，再扣上，反复几次，听着那 “咔嗒” 一声轻响，像是心里某个地方也跟着落了实。“真神奇，” 他忍不住说，“要是宫里的椅子都用这个，就不会总掉腿了。”

老人闻言，目光复杂地看了他一眼，没说话，只是重新拿起锛子，继续敲打那段梨木。朱由校也不吵，就站在旁边看，看老人如何用墨斗弹出笔直的线，如何用刨子把木料刨得平整如镜，如何用凿子在木头上开出细密的槽。阳光慢慢西斜，槐树上的鸟儿叫了几声，飞走了，偏院里只剩下锛子敲打木头的 “笃笃” 声，还有偶尔风吹过树叶的 “沙沙” 声，安静得让人忘了这是在规矩森严的皇宫里。

“你是东宫的皇孙吧？” 老人忽然开口。

朱由校一愣，下意识地攥紧了手里的木块，点头：“嗯，我叫朱由校。”

“老奴赵默，” 老人报上名字，手上的动作没停，“以前在工部做过木匠，后来陛下恩准，让老奴在这儿养老。”

朱由校 “哦” 了一声，心里却在想：原来他就是赵默，上次听太监说，宫里那座紫檀木的佛龛，就是他年轻时做的。他看着赵默布满老茧的手，那双手粗糙得像老树皮，指关节有些变形，却能做出那样精巧的东西，忽然觉得比先生的手厉害多了。

天色渐暗，远处传来宫人的呼唤声：“皇孙殿下，该回殿里了！”

朱由校心里一慌，把木块还给赵默，小声说：“赵爷爷，我明天还能来吗？”

赵默看了他一眼，沉默片刻，点头：“别让人看见，偏院的角门，每天这个时辰，我会留条缝。”

朱由校大喜，连忙点头，转身跑出偏院，跑了几步，又回头看了一眼 —— 赵默还坐在槐树下，背对着他，手里的锛子还在敲打木头，那 “笃笃” 声，像是在他心里刻下了一个记号。

从那天起，朱由校就成了偏院的常客。每天做完功课，他就趁着嬷嬷不注意，溜出东宫，钻进偏院的角门。赵默也不教他什么大道理，只是让他在旁边看，偶尔递给他一块废木料，一把小刨子，让他自己琢磨。朱由校学得很认真，一开始总是把木料刨得歪歪扭扭，手指也被刨子磨破了皮，可他从不叫苦，只是偷偷把伤口藏在袖子里，第二天依旧准时来。

赵默看在眼里，偶尔会指点他几句：“刨子要放平，手腕别用劲，顺着木纹走。”“墨线要弹直，不然活儿就歪了。”“做木工和做人一样，急不得，得一步一步来。”

朱由校把这些话记在心里，慢慢琢磨。他开始用废木料做些小玩意儿 —— 先是简单的小木勺，然后是小凳子，后来又做了个小书架。虽然做得不算精致，有的地方榫卯扣得还不够严实，但每完成一件，他都像得了宝贝似的，藏在自己的床底下。夜里睡不着的时候，他就偷偷拿出来，借着月光看，摸着木料的纹路，心里格外踏实。

有一次，他做了个小木马，马腿用了榫卯结构，能前后晃动。他把木马藏在袖子里，想带给赵默看，可刚走到偏院角门，就听见里面传来争吵声。

“赵默，你可知罪？” 是东宫侍卫的声音，带着威严，“皇孙殿下是未来的储君，岂能让你教这些市井工匠的玩意儿？若被太子殿下知道，你有十个脑袋也不够砍！”

朱由校心里一紧，躲在门后，不敢出声。

只听赵默的声音传来，依旧平静：“老奴没教殿下什么，只是让他看看木头。殿下喜欢，老奴便陪着，何罪之有？”

“喜欢也不行！” 侍卫的声音拔高了，“殿下该读的是圣贤书，该学的是治国之道，不是刨木头、凿榫卯！你再敢让殿下过来，休怪我不客气！”

接着是一阵桌椅挪动的声音，然后侍卫的脚步声渐渐远去。朱由校听见赵默轻轻叹了口气，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难受得厉害。他不敢进去，转身悄悄回了自己的住处，把那只小木马藏在枕头底下，夜里摸着木马光滑的表面，眼泪不知不觉就流了下来。

他知道侍卫说得对，他是皇孙，将来要继承大统，该学的是经史子集，是朝堂权术，而不是这些 “市井工匠的玩意儿”。可他就是喜欢，喜欢木头的清香，喜欢榫卯扣在一起的 “咔嗒” 声，喜欢看着一块粗糙的木料在自己手里变成有用的东西。在那些刨木头的时光里，他不用想自己是皇孙，不用听嬷嬷的念叨，不用背那些晦涩的经书，他只是朱由校，一个喜欢木工的孩子。

第二天，朱由校还是忍不住，又去了偏院。角门没有留缝，他轻轻敲了敲，里面没有动静。他心里有些慌，又敲了敲，门才慢慢打开，赵默站在门后，脸色比平时苍白些，眼角的皱纹也深了些。

“赵爷爷……” 朱由校小声说。

赵默让他进来，把院门关好，才说：“以后，别来了。侍卫说得对，殿下身份尊贵，不该来这种地方，更不该学这些。”

朱由校的眼圈一下子红了：“我不，我喜欢做木工，我想跟你学。”

赵默看着他，沉默了很久，才从怀里拿出一把小小的木刻刀，递给他：“这个你拿着，以后别再来了。宫里不比外面，人心复杂，殿下要好好保重自己。”

朱由校接过木刻刀，刀身是紫檀木做的，刀柄被磨得光滑发亮，刀刃很锋利，却没有开刃，不会伤手。他攥着刀，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赵爷爷，我还能再看你做榫卯吗？”

赵默别过头，看着院外的老槐树，声音有些沙哑：“殿下记住，榫卯的道理，是一凹一凸，相生相克，却又彼此依存。做人做事，也该如此，既要守住自己的本分，也要给别人留余地。” 他顿了顿，又说，“以后若是想做木工了，就找块废木料，自己琢磨。木头不会骗人，你对它用心，它就会给你回报。”

朱由校点点头，把木刻刀紧紧攥在手里，像是握住了最后一点念想。他看着赵默，想说些什么，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深深鞠了一躬，转身走出偏院。

从那以后，朱由校再也没去过偏院。他开始认真听先生讲课，认真背经书，嬷嬷和太子妃都夸他懂事了，可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心里藏着一个秘密，藏着一个关于榫卯、关于木头、关于自由的梦。

他把赵默给的木刻刀藏在贴身的衣袋里，每天都带着。夜里，他会偷偷从床底下翻出那些自己做的小玩意儿，用木刻刀在上面刻上细密的花纹，刻上小小的榫卯。月光透过窗棂照进来，落在那些木头上，也落在他专注的脸上。他知道，只要这把刀还在，只要这些木头还在，他心里的那个梦就还在。

有一次，他在宫里看到工匠们修理损坏的屏风，用的是钉子和胶水，屏风的框架歪歪扭扭，一看就不结实。他忍不住走过去，小声说：“要是用榫卯，就不会这么容易坏了。”

工匠们愣了一下，看他是皇孙，不敢反驳，只是敷衍着点头。朱由校看着那歪歪扭扭的屏风，心里忽然涌起一股强烈的愿望 —— 将来，他要做很多很多用榫卯结构的东西，要让宫里的每一张椅子、每一张桌子、每一座屏风，都结实耐用，都带着木头的清香。

他攥了攥衣袋里的木刻刀，刀柄的温度透过布料传过来，让他心里安定了些。他知道，这个愿望或许很荒唐，或许永远也实现不了，可他就是想守住它，就像守住那段在偏院刨木头的时光，守住那个关于自由的向往。

万历三十三年的秋天，就这样在朱由校的经书声和偷偷刻木头的时光里过去了。梧桐叶落尽了，老槐树的叶子也黄了，偏院的角门再也没有为他开过。可他心里知道，那座偏院，那个老木匠，还有那些精巧的榫卯，已经深深刻在了他的心里，成了他少年时光里最珍贵的秘密，也成了他日后漫长帝王生涯里，唯一的慰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