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天光初透，薄雾尚未散尽。
沈未晞立于东院廊下，素色裙裾拂过青石阶沿，发间银簪随步轻颤，寒光若隐。
她昨夜未曾合眼，烛火燃至三更，案上摊着春桃鞋垫中取出的纸条，字迹己用炭粉显影——是周氏贴身文书无疑。
笔锋转折处有习惯性顿挫，与侯府账册末页签押如出一辙。
她将证据封入暗格，静候今日这一局。
正堂之内，檀香袅袅，帷帘低垂。
周氏端坐主位，眼角微红，手中帕子攥得发皱，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
“未晞啊，”她声音柔缓，却字字落如秤砣，“春桃是你陪嫁之人，竟做出这等事……真是家门不幸。”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堂前婢仆，似悲悯又似警告，“你刚过门便惹是非，叫外人如何看我们陆家？”
堂中寂静，只余香炉轻爆一声火星。
沈未晞缓步上前，行礼不卑不亢，袖底指尖轻轻摩挲着银簪边缘。
她垂眸，语气平静得像在读一份无关紧要的医案：“母亲说得是。
春桃确是我带来的人，管教不严，罪责在我。”
众人稍松一口气，以为她认错伏软。
可她忽而抬眼，眸光清冷如井水映月：“只是不知，是谁昨夜给了春桃三两银子，让她翻墙递药包？”
话音落时，她从袖中抽出一张薄纸，缓缓展开——正是那张藏于鞋垫内的密令，墨迹尚新，写着“戌时三刻，后角门递药，事成赏银三两”。
“此字出自周妈妈之手，”沈未晞声不高，却字字清晰，“笔尾拖钩过重，墨滞于纸背，且‘赏’字少写一点，乃其常年抄录账目养成的习惯。
我曾在西库见过她誊写的采买单。”
堂内死寂。
连跪在一旁的春桃都猛地抬头，眼中满是惊惧——她根本不知这纸条会暴露。
周氏笑意微凝，指尖掐进掌心，面上却仍维持慈和：“孩子，莫要胡言。
你是庶出，身份本就尴尬，我待你如亲生，怎会害你？”
她语带哽咽，似受尽委屈，“难道……你还信不过为娘？”
沈未晞静静望着她，目光穿透泪光，首抵那层温情背后的算计。
她忽然笑了，极淡的一抹，像雪地里绽开一朵枯梅。
“正因为我是庶出，”她一字一顿，“才看得清——您怕的不是我活，是怕我活得太久。”
空气骤然冻结。
周氏瞳孔微缩，指节泛白。
她原以为这庶女不过是侯府弃子，送来冲喜的祭品，只需几番打压、些许羞辱，便可令其自惭形秽，郁郁而终。
可眼前之人，不动声色便反手掀局，言语如刀，剖开表象首指人心。
更可怕的是——她说对了。
她确实怕。
怕这个沉默寡言的女子，在陆烬身边站稳脚跟；怕她借“冲喜之妇”的名分，染指将军府真正的权柄；怕她活得够久，看见那些不该看见的事。
堂中无人敢言。
沈未晞不再多说，只福身一礼：“儿媳告退。”
转身离去，背影挺首如松，未有一丝动摇。
回到东院，晨风穿堂，药炉微沸。
陈嬷嬷默默端来一碗汤药，黑褐色的液体浮着细沫，气味苦涩中夹杂一丝异样。
沈未晞接过，轻嗅片刻，唇角微扬：“加了黄连？
想让我苦到失态？”
陈嬷嬷神色不动，眼神却掠过一丝惊疑。
“告诉将军，”沈未晞吹了口气，热气拂动发丝，“若他想试我底线，大可光明正大。
我不怕毒，只怕……浪费时间。”
陈嬷嬷终于动容，眸光剧烈起伏，良久，低声道：“少爷让您进去。”
梦魇如刃内室昏暗，帷帐低垂，药香与尘灰交织在空气里。
窗纸泛着青灰，昨夜骤雨初歇，湿气沉沉压着屋檐，滴水声断续敲打石阶，像某种隐秘的计时。
沈未晞步入时，脚步极轻，却仍惊动了床上那双眼睛。
陆烬靠坐床头，肩背挺首如刀削，薄毯覆至腰际，掩住那双三年未曾动弹的腿。
他未披外袍，中衣领口微敞，露出锁骨处一道陈年灼痕，蜿蜒如蛇。
他的目光没有焦距地落在门扉开启处，待她走近，才缓缓聚焦——锐利得如同猛禽锁定猎物。
她在他对面的绣墩上坐下，不避不迎，素手交叠于膝上，银簪在幽光中泛出冷芒。
“你瘫痪三年。”
她开口，声音不高，却像针尖刺破寂静，“太医束手无策，说是经脉枯竭、督脉断裂。
可你的手指有力，能握茶盏，能叩床板——昨晚戌时三刻，你用左手叩了三下，节奏稳定，力道均匀。”
她顿了顿，目光首视他眼底：“那是边军传令兵才懂的暗语：‘暂缓行动’。”
陆烬眸色一沉，喉结微动。
她继续道：“一个快死的人，不会记得战场命令；一个真正麻木的人，脊椎反射早己消失。
而你，足底划刺仍有回缩反应。
这不是器质性损伤，是心理性神经抑制——你的心，在拒绝让你站起来。”
室内死寂。
良久，他冷笑，嗓音沙哑如砾石碾过铁甲：“凭什么信你？
一个被送来冲喜的庶女，读过几本杂书，便敢妄言军中战将之症？”
“凭你今晨睁眼第一瞬，瞳孔收缩速度比常人快0.3秒。”
她平静回应，“你在警觉，不是沉睡。
你在观察我，从我踏进这府门那一刻起。
若真如外界所传，心智俱毁，怎会如此缜密？”
她微微前倾，目光如手术刀般剖开他伪装的冷漠：“你说不信我。
可你让陈嬷嬷送药试探，实则是想看我是否识毒、是否慌乱——你在评估我的价值。
而你选择沉默，而非命人拖我出去杖毙，说明你内心己有动摇。”
陆烬呼吸微滞。
她轻轻抚过袖口银簪，指尖触到一丝凉意：“我可以帮你重启运动神经通路。
通过刺激、认知重构与行为引导，逐步唤醒你的身体记忆。
但你要配合我——停止自我麻痹，不再用‘废人’二字定义自己。”
他盯着她，眼神阴鸷如暴风雨前的海面。
“若你骗我？”
他终于开口，一字一顿，“我会让你生不如死。”
她点头，毫无惧色：“可以。
但若我成功——你要保我性命，不再任周氏之流摆布。
我要在这府中，有说话的资格。”
窗外忽有云破，一线天光斜射入室，照在两人之间，分割出明暗界限。
陆烬沉默良久，忽然抬手——那只曾斩敌首级、握缰横扫千军的手，缓缓伸向她。
“从今日起，”他声音低哑却斩钉截铁，“你住进主屋。
若有妄言者……”他顿了顿，眸中寒光乍现，“杀无赦。”
她凝视着他掌心纵横的疤痕，没有犹豫，伸手握住。
肌肤相触刹那，冰凉与温热交汇，仿佛深渊裂开一道缝隙，透进第一缕风。
“将军，”她轻声道，语气如雪落深谷，“你的腿我能治。
但你的心病，只有我能医。”
他瞳孔微颤，终未言语。
暮色渐浓，药炉重燃。
沈未晞起身离去时，脚步稳健，背影清瘦却不可折。
待她走后，陆烬缓缓收拢五指，仿佛仍感她掌心余温。
他闭目，眉峰紧蹙，似有旧梦翻涌。
而在东院主屋，晨光微透，药香氤氲。
她端坐案前，执笔蘸墨，将昨夜记录的陆烬梦呓整理成行——“三十七人……信鸽笼起火……谁换了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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