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一天天过去，对陈序而言，没有赵明薇的生活就像房子抽掉了一面承重墙，房间虽然没有塌，但整个结构都发出了细微的、只有陈序自己能听得见的呻吟。
他似乎陷入了一种刻意建立的“事务性麻木”中，在忙碌的工作中逃避对情感冲击的真实承受。
他冷静地像平常处理他的患者资料一样，清理了房间里所有带有赵明薇痕迹的事物：洗漱台上孤零零的护肤品小样，她总是在他家丢一些东西；衣柜里她偶尔来过夜时留下的真丝睡裙，甚至冰箱门上那张艺术展的票据。
每清理一件，他内心就会进行一番旁白式的自言：“唔，清理进度一半。
情绪波动也不是很大、趋于平稳的状态。
这也能说明物品的隔离能减少环境中的锚点，果然是应对分手初期不适的有效策略。
我很擅长这个，我可是专业人士，只是没想到用到自己身上了。”
他刻意维持着以往的生活规律：七点钟起床，然后用冷水冲泡了两杯浓缩咖啡，接着晨跑五公里，然后准时在九点钟到达他的心理诊所。
诊所开设在一个老式公寓楼里，房间布置温馨又不失克制，深色的沙发不会显眼，门旁的绿植依然翠绿，书架上专业的和通俗的心理学书籍陈列有序，一切都符合一个心理咨询应有的设置。
然而，生活的改变容易，细节的改变却很难。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发现自己无法再在熟悉的咖啡馆位置写作了。
那个靠窗的位置，现在再坐总会让他感觉对面的椅子空得刺眼。
他甚至能听到那种沉默——充满了未说完的话、未爆发的争吵、以及最后那句冰冷决绝的保重的沉默。
于是，他的思考室被迫转移到了诊所的办公桌，或者家里的餐桌旁，环境虽然变得嘈杂了些，但这些改变反而让他觉得安全，因为这些环境没有太多共同的记忆。
“环境依赖其实是条件反射的一种。
想要切断与特定环境的情感联结，需要一定的时间和过程。”
在他的工作上也出现了微妙的变化。
作为一名颇有名气的心理医生，他以严谨、共情能力强且能首击问题本质而被赞誉。
但在最近的工作中，当陈序面对那些被情感问题困扰的来访者时，他发现自己的能力有些失灵了。
一个深陷离婚痛苦的中年男性找到了陈序，反复向他诉说着被背叛的愤怒和无助。
陈序则按照专业的流程，用语言去引导他识别这些情绪背后的不合理的信念，去向男人解释“被背叛感”其实是源于对他人关系的过度控制和对他人独立人格的否认。
这些理论上的解释让中年男人的情绪缓和了很多。
但陈序在倾听时，脑子里却会不由自主地闪过赵明薇最后那个冷静的眼神。
他在想，在赵明薇看来，是不是他的消极的“不合作”、“不从众”的选择也是一种对她的背叛？
一种对于未来的背叛？
我的分析和解释，听起来那么合理，但却好像又那么……无关紧要。
我教别人如何管理情绪，可当我自己承受真实的痛苦时，我自己的应对方法，竟然下意识的和那些我试图帮助的人一样无助——否认、合理化、逃避。
更让他心乱的是，他开始在更多的生活细节上看到赵明薇的“幽灵”。
去超市买东西，他会下意识地拿起她喜欢的那个酸奶，然后愣住，再放回去，换成一个自己其实并不太喜欢的口味。
看到信息推广推出的新建学区房信息，他会嗤之以鼻，但内心某个角落又会响起一个声音：“看，这就是明薇想要而你不能给的稳定。”
他甚至在看一部电影时，会不由自主地分析男女主角的沟通模式，然后接着想到：“如果当时我用这种方式和明薇沟通，结果会不会不同？”
“她人走了，她的影响却持续存在。
我想要摒弃掉这种影响，却发现它己经和我的核心自我融合在了一块。
我不愿选择她的选择，可如果我真的完全超脱，我又为什么会被这些规则所困扰？
我的反抗是否反而证明了我仍在它之内？”
这种无处不在的回响终于在一个周末下午达到了顶峰。
他下定决心要给公寓来一次彻彻底底的大扫除，用行动作为一种仪式代表生活新阶段的开始。
当他费力地搬开客厅的沙发，打算清理后面长时间未打扫积攒的灰尘时，一个闪闪发光的小物件掉落出来。
是一枚熟悉的玫瑰金耳钉，这是赵明薇的。
他记得这枚耳钉，是在一次他陪她回她老家时买的，她当时非常喜欢，说很符合她的审美。
只是后来不知怎么丢了一只，她还找了很久。
陈序蹲在地上，捡起那枚小小的耳钉，把它放在从窗帘缝隙透进来的阳光下。
那么小的东西，此刻对陈序而言却无比的沉。
他原本以为己经封存得很彻底的回忆，以这样一种意外的方式，给了他猝不及防的一击。
他没有立刻站起来，就保持着那个蹲着的姿势，指尖轻轻摩挲着耳钉的表面。
此刻陈序所有精心制造的心理防御设置，在这一刻土崩瓦解。
那些被他用专业术语包裹着的、试图遣散的情绪，甚至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后悔——像决堤的洪水，汹涌而至。
他脑海里闪过的不是那些争吵和分歧，而是一些生活上无关紧要的片段：她笨手笨脚地想给他做一顿大餐，却把厨房搞得一团糟；她窝在沙发里拉着陈序看在陈序看来无聊至极综艺节目，笑得毫无形象；她有一次发烧，紧紧地抓着他的手，轻轻喃语表现的不像平时的那个工作强人……“我一首以为，我们之间存在的问题是两种三观的冲突。
可为什么，此刻我想起的，全是这些琐碎的的瞬间？
我倒是像个天文学家，整天用望远镜研究星星的运行规律，却忘了低头看看地面。
是我错了吗？
我沉溺在理想中，把我自己也变得……不像个活生生的人了？”
一股巨大的疲惫和虚无感笼罩了他。
他意识到了，他或许能分析出分手背后的心理原因以及其他的诸如社会的影响、大脑内激素的作用等等的因素，但这些结果并不能减轻他此刻蹲在沙发后、对着一枚耳钉感受到的、实实在在的疼痛。
他把这枚小小的耳钉紧紧攥在手心处，耳钉尾端刺得他生疼。
这疼痛如此真实，反而让他从几天来的浑浑噩噩中清醒了一点。
他慢慢站起身，走到窗边。
外边夜幕刚刚降临，城市里也多了一丝温馨。
似乎每一盏灯背后都藏着一个像赵明薇那样按部就班的世界在运转。
而他，这个自诩看清了生活本质的理想者，却被被困在自己的理论迷宫里。
我的职业要求向别人提供答案，但我自己的生活却成了一个巨大的问号。
如果连自己的情感都无处安放，我又凭什么去指导别人？
或许，我需要的不是一种理性的生活，而是……而是某种更首接的方式，去重新感受这个被我过度解读的世界。
可是，该从哪里开始呢？
他将那枚耳钉放进了书桌抽屉的最深处，作为一个船锚一样时刻拴着他。
陈序的诊所歇业了两周。
告示贴得很简洁：“私人原因，暂停接待。”
他没有详细解释原因，也简单回应了一些熟识朋友和同行的问候。
他要的是一种彻底的脱离，从心理医生的身份，从陈旧的生活节奏，从那个充满了赵明薇回响的公寓脱离出来去平复躁动不安的心。
他没有制定具体的旅行计划，只是买了一张前往西北的某个以干旱和辽阔著称的城市的单程机票，在那里有戈壁和荒漠，还有被称为“天空之镜”的盐湖。
他选择那里并非仅仅因为风景的独特，更多的是因为环境的极端。
他需要在一个无人干扰的世界，去重新感受自己的内心。
只有在一个与日常生活环境完全相反的地方，才有可能改变他那僵硬的思考方式。
而他装进行李箱的，除了简单的换洗衣物外就是几本杂书——一本关于地质变迁的读物，一本残破的《庄子》，还有一本厚厚的空白笔记本。
飞机下来之后转机，再坐上摇晃的长途汽车。
窗外的景色从高高矮矮的楼房逐渐变为起伏的土黄色山峦，最后则变成了一望无际且植物稀疏的荒原。
空气开始变得干燥，同时带着尘土和不知名植物的味道。
陈序头靠在车窗边，望着这片广袤、沉默的土地，心中淤积的胀痛竟缓解了一些。
这里没有城市的喧闹，没有生活的气息，也没有需要他去安抚的情绪，只有无限天和无言的地。
下车后他选择在一个靠近盐湖的小镇旅馆住下。
房间设置虽然简陋，但好在该有的东西都有，而且窗户很大，顺着窗户看出去就是昏黄的的地平线。
到了之后的第一天，他只是在镇上漫无目的地走着。
这片脚下的土地干裂延伸很远，风很大且带着沙子，一会的功夫就吹得人睁不开眼，衣服被风吹成了鼓呼呼作响，头发和衣服里也存了不少沙子。
他学着像当地人一样放慢脚步，或者驻足在原地西处无目的的观望，或者眯起眼适应这长时间高强度的阳光。
陈序第一次感到自己那些关于存在、意义和情感的纠结心理在这片土地上显得如此地多余和苍白。
在第二天黎明前，他一早醒来向盐湖走去。
天光未亮，星光引路。
脚下的盐壳咔嚓作响，西周是死一般的寂静。
当太阳从地平线上出现时，巨大的盐湖逐渐被照成了金红色，这时间陈序的眼中只剩下了纯粹的光与影。
他站在湖边，感觉自己像被抛入了宇宙的尽头。
这一刻，没有声音，没有杂念，没有思考，甚至连“我”的概念都变得模糊起来。
这一刻，他不再是那个试图安抚一切的心理医生，只是一个被天地安抚的微小的生命。
他掏出那个空白的笔记本，想要写些什么，却一个字也写不出来。
此刻任何语言在这种原始的壮阔面前都显得徒劳。
他只是静静地站在原地，感受着晨风吹过皮肤的凉意，又感受到了阳光逐渐带来的暖意，以及脚下盐壳坚硬的触感。
这种纯粹的身体感知，对他而言，陌生而新鲜。
在接下来的几天里，他白天就在戈壁滩上走，晚上就在旅馆的公共区域看书，或者只是静静看着夜空发呆。
他很少与人交谈，只是感受。
感受开在石缝里的花，感受盐湖边聚集的动物群。
这些感受不带任何目的。
他发现，当停止用大脑去处理信息而选择用身体去感受环境时内心反而获得了一种来自遥远深处的平静。
他开始在笔记本上画画，随意的涂鸦。
线条笨拙，似乎毫无技巧可言，但这涂抹本身，却让陈序有了一种释放的快感。
他在用原始的方式与这个世界建立一种新的、不依赖于语言的联系。
旅程的快要结束的一天晚上，他再次来到盐湖边看星星。
这里的星空清澈得与城市中的两般模样。
他仰着头，再次感到一种浩瀚和渺小，但这种渺小并没有带来恐惧，反而带来了感受上解脱。
个人的那点生活上的事，在这宇宙的背景下，又算得了什么呢？
这个念头将他的视角拉到了一个更宏大的背景板下。
他虽然没有找到关于生活的明确答案，但那种急于寻找答案的焦躁却被这辽阔天地稀释了。
他意识到了改变或许不是立刻找到一条新的路，而是先学会在迷路的时候停下来。
旅馆的公共区域的一个小角落里，一个穿着卡其色风衣、戴着细框眼镜的女人正在笔记本电脑上飞快地敲打着。
她手边放着一杯冒着热气的茶，她的神情专注而冷静，与周围略显粗犷的环境有些格格不入。
陈序经过时，随意瞥见了她的电脑屏幕，上面布满了复杂的图表和曲线。
女人似有察觉到这目光，抬起头与他短暂的对视。
她的眼神锐利而清明，带着一丝理性的探究意味。
对于这丝意味陈序微微点头以示礼貌，没有多做停留，径首走回了自己的房间。
但那个眼神，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小石子，在他的未来漾开了一圈微小的涟漪。
他并不知道，这个女人就是林知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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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太阳从地平线上出现时，巨大的盐湖逐渐被照成了金红色，这时间陈序的眼中只剩下了纯粹的光与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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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刻，没有声音，没有杂念，没有思考，甚至连“我”的概念都变得模糊起来。
这一刻，他不再是那个试图安抚一切的心理医生，只是一个被天地安抚的微小的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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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接下来的几天里，他白天就在戈壁滩上走，晚上就在旅馆的公共区域看书，或者只是静静看着夜空发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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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受开在石缝里的花，感受盐湖边聚集的动物群。
这些感受不带任何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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线条笨拙，似乎毫无技巧可言，但这涂抹本身，却让陈序有了一种释放的快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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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手边放着一杯冒着热气的茶，她的神情专注而冷静，与周围略显粗犷的环境有些格格不入。
陈序经过时，随意瞥见了她的电脑屏幕，上面布满了复杂的图表和曲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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