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未亮，东方只泛起一丝鱼肚白，合浦港的晨雾还未散尽。
阿月几乎一夜未眠，那片碎布和珍珠的残片被她用干净的棉布包好，紧紧贴在胸口，仿佛能感受到一丝姐姐残留的温度，以及那来自深海的、彻骨的冰冷。
她没有回家，阿爹的病需要静养，她不想让自己的惊惶扰了他。
她只是在小筏上枯坐了一夜，任由海风吹干了头发和泪痕。
当第一缕晨光刺破云层时，她站起身，目光坚定地望向了镇东的方向。
那里是林家大宅的所在。
林家是合浦镇上的大户，靠着几代人经营海上贸易发家，宅院建在镇子地势最高处，青砖高墙，气派非凡，与海边渔民们的低矮棚屋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一年前，姐姐阿珠能嫁入林家，曾是村里人人艳羡的喜事。
可如今，这高墙深院在阿月眼中，却像一只沉默的巨兽，吞噬了姐姐的幸福，也藏着她失踪的秘密。
阿月从未踏足过这里。
她一身粗布衣裤，还带着未散尽的海水咸腥味，与林家朱漆大门前那对威武的石狮子格格不入。
守门的家丁上下打量了她一番，眼神里满是轻蔑，若不是阿月报上了“阿珠妹妹”的名号，恐怕连门都进不去。
被领着穿过几重庭院，阿月的心情愈发沉重。
这里的亭台楼阁、假山流水，无一不精致，却也无一不透着一股冷清。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郁的药香，混杂着书卷的墨香，压得人喘不过气。
在书房门口，领路的家丁停下了脚步，低声道：“少爷就在里面，他身子不好，姑娘说话请小声些。”
阿月点了点头，推开了那扇沉重的木门。
与外面明亮的晨光不同，书房内光线昏暗，窗户只开了一道缝。
浓重的药味扑面而来，呛得阿月忍不住皱了皱眉。
一个清瘦的身影正背对着她，坐在窗前的书案后，似乎在对着一幅画出神。
他穿着一身素色的丝绸长衫，更显得身形单薄，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
听到开门声，他缓缓转过身来。
那是一张过分苍白的脸，眉眼清秀，依稀能看出昔日的俊朗，但此刻却被病气笼罩，嘴唇毫无血色。
他看着阿月，那双深邃的眼眸里先是闪过一丝疑惑，随即认出了她，涌起复杂的情绪，有惊讶，有悲伤，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躲闪。
他就是林文轩。
“是阿月姑娘，”他开口，声音温和却虚弱，仿佛每说一个字都要耗费许多力气，“许久不见了。
请坐。”
阿月没有坐下。
她站在那里，像一株被海风吹打得坚韧无比的植物，开门见山地问道：“林公子，你还记得我姐姐的嫁衣吗？”
林文轩的身体微微一震，原本就没什么血色的脸庞似乎更白了。
他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片阴影。
“自然记得……那是我……我与阿珠的……”他似乎说不下去了，喉间发出一阵压抑的咳嗽。
一个侍奉在旁的老仆连忙上前，为他抚背顺气。
阿月静静地看着他，心中那股压抑了一夜的怒火和悲痛，在看到他这副病弱模样时，竟不知该如何发泄。
她深吸一口气，从怀中掏出那个布包，小心翼翼地打开，将那片碎布和珍珠残片放在了书案上。
“前夜，我在月牙湾的海底，采到了一颗奇特的珍珠。”
她的声音不大，但在寂静的书房里，每个字都清晰无比，“我敲碎了它，在里面发现了这个。”
林文轩的目光落在书案上，瞳孔猛地一缩。
他没有去看那些价值不菲的珍珠碎片，而是死死地盯着那片小小的、褪了色的红色布料。
他伸出手，想要去触碰，指尖却在半空中剧烈地颤抖着，最终无力地垂下。
“这……这不可能……”他喃喃自语，眼中满是难以置信的惊骇，“这纹理……这金线……是‘云锦’……没错，”阿月逼视着他，不放过他脸上任何一丝表情变化，“是你托人从苏州寻来的‘云锦’。
现在，它出现在了一颗刚从海底捞出的珍珠里。
林公子，你是不是该给我一个解释？”
她的语气中带着质问，甚至是一丝审判的意味。
在她看来，这件嫁衣是连接姐姐和林文轩的唯一纽带，如今它以这种诡异的方式出现，林文轩绝不可能毫不知情。
林文轩没有回答，只是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得撕心裂肺，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咳出来。
老仆惊慌地为他端来药碗，他却一把推开，双眼通红地盯着那片碎布，眼中翻涌着比阿月更甚的痛苦和挣扎。
良久，他的咳嗽声渐渐平息，书房里只剩下他粗重而虚弱的喘息声。
“阿月姑娘，”他再次开口，声音嘶哑得厉害，“我若说，这或许……或许不是坏事，你信吗？”
阿月皱起了眉：“我姐姐的嫁衣碎布出现在珍珠里，你管这叫不是坏事？”
“你听我说完。”
林文轩撑着桌子，勉强坐首了身体，眼神变得异常凝重，“当年，我送给阿珠的，并非寻常的苏州云锦。
那是我用半数家产，从一个南洋来的神秘商人手中换来的。
它真正的名字，不叫‘云锦’，而叫‘蜃光纱’。”
“蜃光纱？”
阿月从未听过这个名字。
“对。”
林文轩的眼中闪烁着奇异的光芒，“传说中，这种纱并非人间凡品，而是以海中蜃气与月华为引，由一种奇特的蚕丝织就。
它有一个特性——能与孕育它的‘蜃’，产生感应。”
“蜃？”
阿月的心猛地一跳。
作为海边的采珠女，她听过关于“蜃”的传说。
那是一种传说中的海怪，能吞吐气息，在海上形成海市蜃楼，其体内更能凝结出世间最珍贵的蜃珠。
但那只是传说，从未有人真正见过。
“是的，就是传说中的蜃。”
林文轩肯定了她的想法，“那商人说，蜃光纱制成的衣物，若被蜃所吞噬，其精气不会消散，而是会与蜃珠凝结在一起。
这颗珍珠里裹着嫁衣的碎片，只说明一件事——”他顿了顿，一字一句地说道：“阿珠，连同她身上的嫁衣，被一只‘蜃’吞入了腹中。”
这个结论，比任何猜想都来得荒诞，来得惊悚。
阿月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几乎站立不稳。
姐姐不是投海自尽，也不是被人谋害，而是……被海怪吞了？
“这太……太荒谬了！”
“我一开始也不信，”林文舟苦笑一声，指了指墙上那副他刚才一首凝视的画，“首到阿珠失踪后，我才开始疯狂地查找关于‘蜃光纱’和‘蜃’的古籍。
你看那幅画。”
阿月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
那是一副古旧的山水画，画中云雾缭绕，海天一色，而在海面上，赫然画着一只巨大的、形似巨蚌又似蛟龙的怪物，正张开大口，吞吐着雾气，雾气中隐约现出亭台楼阁的幻影。
“这是我从那商人留下的线索里找到的《蜃景图》。”
林文轩的声音带着一丝狂热，“古籍记载，蜃并非总是凶恶。
它吞噬万物，也孕育万物。
它吞噬的若是血肉怨念，凝结出的便是包裹着污秽的‘恶珠’；但若吞噬的是灵性之物，便可能凝结出蕴含生机的‘灵珠’。”
他看着阿月，眼中燃起一丝希望的火焰：“阿月姑娘，你找到的这颗珍珠，虽然破碎，但你仔细看，它质地通透，光华内敛，毫无秽气。
这说明，它是一颗‘灵珠’！
这或许意味着……阿珠她……她可能还活着！”
活着？
这个词像一道惊雷，在阿月脑中炸响。
被海怪吞了，还能活着？
这怎么可能？
可林文轩的眼神却无比认真，他不像在说谎，更不像在疯言疯语。
他这一年来的病弱，或许并非全因伤心，更是因为他沉浸在这个常人无法理解的秘密里，耗尽了心神。
“蜃……在哪里能找到？”
阿月颤声问道。
她不管这有多离奇，只要有一丝希望，她就不会放过。
“《蜃景图》的背后，有一段文字。”
林文轩示意老仆将画取下，翻了过来。
画的背面，用朱砂写着几行古怪的篆字，旁边还有林文轩用小楷做的注释。
“‘月满之时，潮汐之眼，以血为引，可见蜃门’。”
林文轩轻声念道，“‘潮汐之眼’，指的是合浦海域一处最凶险的漩涡，只有在每个月月亮最圆的那天，大潮的顶点和退潮的起点交汇的短暂时刻，漩涡才会平息，露出入口。
当地渔民称之为‘鬼门关’。”
阿月知道那个地方。
那是所有珠民的禁地，据说掉下去的船，连木板都找不到。
“那‘以血为引’呢？”
林文轩看向阿月，目光落在了她胸口的位置。
“蜃光纱与蜃同源，而阿珠的血，早己浸润了那件嫁衣。
你……是阿珠的亲妹妹，你们血脉相连。
或许，你的血，能与那片碎布产生共鸣，成为开启‘蜃门’的钥匙。”
书房里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阿月看着眼前的林文轩，这个曾经她以为的懦弱书生，此刻却为她揭开了一个如此宏大而诡异的世界。
她心中的怀疑、愤怒，渐渐被一种更为强烈的情感所取代——那是找到姐姐的、不顾一切的渴望。
“下一个月满之日，是什么时候？”
她问。
“七天后。”
林文轩答道，眼中闪过一丝决绝，“阿月姑娘，我知道这个请求很过分。
‘鬼门关’九死一生，蜃的世界更是未知。
但……这是我们找到阿珠的唯一线索。
我这副身子，是去不了了。
所以……”他挣扎着站起身，对着阿月，深深地作了一揖。
“拜托你了。”
阿月没有说话，只是将那片碎布和珍珠残片重新包好，紧紧地攥在手心。
她转身，向门口走去。
“阿月姑娘！”
林文轩在她身后叫住她。
阿月停下脚步，没有回头。
“这个你拿着。”
林文轩让老仆递过来一个沉甸甸的钱袋，和一个小巧的、用鲨鱼皮做的防水囊，“这里面的钱，足够安顿好伯父。
防水囊里，是我根据古籍绘制的海图，标记了‘潮汐之眼’最精确的位置，还有一些关于蜃的习性的记载。
或许……能帮到你。”
阿月接过东西，依旧没有言语，大步走出了书房，走出了这座压抑的宅院。
清晨的阳光照在她身上，却驱不散她心中的寒意。
世界仿佛在一夜之间变得陌生。
她要面对的，不再是寻常的人心险恶，而是一个存在于传说中的、光怪陆离的深海世界。
但她没有丝毫畏惧。
因为在那片未知的黑暗里，可能有她唯一的姐姐。
七天后，月满之时，鬼门关。
阿月低头看了看手中的防水囊，又望向那片无边无际、变幻莫测的大海。
她的眼中，映着万顷波涛，也燃着一簇永不熄灭的火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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