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傅安,是个赘婿。
入赘的江家,据说是快完蛋了。
账房说,库里没钱了。管家说,下人遣散了一半。
我那平日里趾高气扬的大舅哥,第一次对我露出了笑脸,说以后要靠我写字画画补贴家用。
我那尖酸刻薄的婆婆,拉着我的手,哭着说以后要省吃俭用。
整个江家愁云惨淡,人人自危。
只有我老婆,江愉,这个名义上的江家之主,跟个没事人一样。
她不是在院子里侍弄那些快死的花草,就是在池子边喂她那几条肥得流油的锦鲤。
我以为她是被吓傻了,或者是天性懦弱,已经放弃了。
直到那天,大舅哥联合一群族老逼宫,要她交出最后的家产。
她放下手里的青瓷茶杯,拿出了一本册子。
那不是账本。
那是我们所有人在过去三年里,说的每一句蠢话,做的每一件烂事。
我叫傅安,是个赘婿。
说白了,就是个上门女婿。
因为长得还行,又会写几笔酸诗,被当初还如日中天的江家家主看上,招来给他体弱多病的女儿江愉冲喜。
结果喜没冲成,老丈人自己先嗝屁了。
偌大的家业,就落到了我那个走路都喘气的病秧子老婆,和她那个眼高于顶的大舅哥江威身上。
今天,江家要完蛋了。
这是账房先生当着全族人的面,用他那颤巍巍的手指着空空如也的账本说的。
他说,完了,全完了,百年基业,亏空了。外面还欠着几十万两的债。
这话一出,正堂里哭声震天。
我那个平日里拿鼻孔看人的婆婆,刘氏,第一个瘫坐在地上,拍着大腿嚎。
“我的天爷啊!这日子可怎么过啊!”
“江家的列祖列宗啊,你们睁开眼看看啊!”
大舅哥江威,一张脸黑得跟锅底一样。
他一脚踹翻了旁边的椅子,指着坐在主位上一言不发的江愉,也就是我老婆,破口大骂。
“都是你!你这个丧门星!爹让你管家,你都管了些什么!”
“一个女人家,不好好在闺房待着,非要出来抛头露面,现在好了,家被你败光了!”
一旁的七大姑八大姨也跟着附和。
“就是啊,女人当家,房倒屋塌。”
“当初就不该让一个药罐子管事。”
“威儿啊,现在只能靠你了啊!”
我缩在角落里,尽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作为一个赘婿,这种场面我是没资格说话的。
我的任务就是当一个好看的摆设。
我偷偷去看我那个名义上的老婆,江愉。
她就坐在那儿,穿着一身素白的裙子,脸上没什么血色,看起来风一吹就倒。
外面哭天抢地,骂声一片,她好像没听见。
她的手指很白,很细,正有一下没一下地拨弄着茶碗里的茶叶沫子。
那姿态,不像是在参加家族的破产大会。
倒像是在自家后花园,嫌今天的太阳不够好。
我心里叹了口气。
可怜人。
摊上这么个烂摊子,还有这么一群只会窝里横的亲戚。
江威骂够了,开始主持大局。
他像个打了胜仗的将军,叉着腰在堂前踱步。
“哭什么哭!都给我闭嘴!”
“天还没塌下来!有我江威在,江家就倒不了!”
他一番豪言壮语,总算让哭声小了点。
然后,他走到江愉面前,居高临下地伸出手。
“把掌家印信和账本都交出来。”
“从今天起,这个家,我来当!”
“你,就给我老老实实回后院养病去!”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江愉身上。
我有点不忍心看。
一个弱女子,面对这种逼宫的场面,该有多无助。
我甚至在想,要不要站出去,说句公道话。
虽然我说了也没用,可能还会被打一顿。
但江愉是我的妻子,名义上的。
就在我犹豫的时候,江愉抬起了头。
她脸色还是那么白,眼神却很平静。
她看都没看江威,而是把目光投向了跪在地上的账房先生。
“王先生。”
她的声音很轻,但很清晰。
“你再说一遍,家里亏空了多少?”
王账房浑身一抖,磕磕巴巴地说:“回……回大小姐,亏……亏空了三十七万两白银……”
江愉点了点头。
她从袖子里拿出一方小小的算盘,手指在上面飞快地拨弄起来。
噼里啪啦。
清脆的算盘声在压抑的正堂里显得格外突兀。
所有人都愣住了,包括江威。
他一脸莫名其妙:“你干什么?这时候还算什么账?”
江愉没理他。
算盘声停了。
她抬起眼,看着王账房,说出了一句让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的话。
“不对。”
“你算错了。”
“不是亏空三十七万两,是五十二万两。”
“你把城南那块地皮的税,还有下个月要交的绸缎定金,都给忘了。”
王账房的脸,瞬间变得比江愉还白。
他扑通一声,五体投地。
“大小姐饶命!大小姐饶命啊!”
江愉还是那副淡淡的表情。
“起来吧。”
“错就是错了,没什么饶命不饶命的。”
“只是以后江家的账,你不用管了。”
她说完,把那个小算盘随手放在桌上。
然后,她真的从座位旁边的匣子里,拿出了掌家印信,递给了江威。
“哥哥说得对,我是个女流之辈,担不起这么重的担子。”
“以后,就全靠哥哥了。”
江威抢也似的夺过印信,脸上是掩饰不住的狂喜。
他以为自己赢了。
我也是这么觉得的。
我觉得我老婆,脑子可能真的有点不好。
这种时候,不是应该拼死抵抗吗?
怎么还帮着对方把账算得更清楚,然后主动交权呢?
我看着她平静地站起身,对我招了招手。
“傅安,我们回去吧。”
我赶紧跟了上去。
路过瘫在地上的婆婆刘氏时,她一把抓住我的袖子。
“你看看她!你看看她!这个败家女!江家要被她毁了!”
我只能尴尬地笑笑,挣脱出来,快步跟上江愉的脚步。
走出那个乌烟瘴气的大堂,外面的阳光有点刺眼。
江愉走在前面,身形单薄。
我跟在后面,心里五味杂陈。
我这个老婆,要么是个傻子。
要么,就是个我完全看不懂的怪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