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夜,我从噩梦中惊醒。黑暗的出租屋里,我坐在床上,胸膛起伏,大口喘气。又做噩梦了。
最近总是这样。其实我不太怕做噩梦——再恐怖的梦,一旦超出我的认知边界,
我就会提醒自己这是梦,然后醒过来。但频繁的噩梦还是让我有些犯嘀咕。难道清明快到了?
可算算日子还早着呢。意识还没完全回到身体,旁边似乎有双眼睛在盯着我。我慢慢转过头。
昏沉的卧室,只有窗帘缝漏进一绺月光,勉强勾出桌椅的形状。就在这片昏暗里,
离我不到一尺的床头柜上,两点幽绿的光,正一动不动地对着我。是猫。
它不知何时跳上来的,蹲在我的充电器旁边,身子隐在黑暗里,只有那双眼睛,亮得瘆人。
它常这样,半夜不睡,一动不动地看我。换个胆小的,估计得吓死。猫,我嗓子发干,
声音带着睡意的沙哑,看什么,睡吧。对了,它就叫猫。它听见声音,
身子微微动了一下,却依旧盯着我。我们在黑暗里对视着。几秒钟后,它像看够了,
毫无征兆地站起来,轻巧转身,尾巴扫过空气,悄无声息跳下柜子——大概是去吃东西了。
看着猫走开。我叹口气,困意又漫上来,打算继续睡。习惯性地抬手,想去揉揉眼睛。
可手臂抬起,手指碰到眼窝的瞬间,我猛地僵住了。没有……没有碰到皮肤,
没有眼球的弧度。没有眉毛,没有鼻梁,没有碰到任何东西——什么都没有。我的手指前面,
空荡荡的。睡意瞬间被一股寒意冲散。我下意识又往上摸去,那里本该是我的头发。
我颤抖着往下探,一直到脖子,指尖才触到实体。我摸到自己的喉结,
还能感到颈动脉在皮下的跳动。可再往上,
本该是下巴、脸颊、鼻子、额头、头发的地方……却什么也没有。一片完整的……空气。
我的头呢?这个发现让我头皮发麻——如果头还在的话。嘶——
我吸了口冷气——如果嘴还在的话。我猛地从床上直起身,双手同时抬起,
疯了一样在脖子上面摸索。动作慌乱,指甲甚至刮破了脖子上的皮肤,但我丝毫感觉不到疼。
无论怎么摸,结果都一样。脖子往上,空无一物。那片地方,
像被什么东西整齐地、彻底地砍掉了,好像我的头从来就没存在过。不可能!这太吓人了!
我跌跌撞撞翻身下床,光脚踩在冰凉的地板上,也顾不上穿鞋,摸黑冲向卫生间,
肩膀在门框上狠狠撞了一下也完全没感觉。卫生间更黑。我站在洗手台前,
手指哆嗦着按下了墙上的开关。啪嗒。刺眼的白光瞬间盖过黑暗。
我下意识闭上眼……或许不是眼,因为我根本没有能合上的眼皮。
只是被灯光刺得意识晃了一下。然后,我强迫自己抬头,看向面前的镜子。
镜子没怎么擦过,沾着水渍。里面是个穿灰色睡衣的人,领口以上……空空如也。没有头。
只有睡衣领子孤零零立着,领口上方,是卫生间白色的瓷砖墙面的镜像。我僵在原地,
像被钉住了。镜子里那个无头的我,也同样僵硬地站着。这不是真的。我一定还在梦里。
我猛地闭上……不,我试图闭上眼,但是感觉不到眼皮的存在。我用力晃了晃……不,
我想要晃晃脑袋,但感觉不到任何能晃动的实体。恐惧像冰水一样,
从那个空荡荡的领口灌进来,瞬间淹没了全身。我抬起手,再次摸向脖子上面。镜子里,
那个无头的镜像也同步抬起手,手指在那片虚无的空气里徒劳地摸索。触觉和视觉,
在这一刻达成了诡异的共识——我的头,真的不见了。我大声喊叫。用尽全身力气,
绷紧胸膛,想象着气流冲出喉咙,撕扯声带的感觉。没有声音。或者说,我听不到
任何声音。耳朵也没了。但我喉咙和胸膛的肌肉,确实因为极度用力在发抖,在震动。
我能感觉到自己在尖叫,却发不出任何能被听见的声音。
这感觉比纯粹的寂静更让人发疯。我抓起洗手台上的牙刷,塑料柄冰凉。我把它往脸
的中间,大概是嘴的位置戳去。能感觉到某种模糊的触感,但找不到嘴巴,找不到牙齿,
找不到舌头。牙刷柄就那样怪异地停在那里。我拧开水龙头,冷水哗地涌出。
我把身子低下,然后,迟疑地,将头的区域凑向水柱。水流毫无阻碍地穿过落下,
浇湿了我的睡衣前襟,一片冰凉。所有的尝试,都指向一个荒谬、却又无法反驳的事实。我,
李默,一个三十多岁的普通上班族,在这个平平无奇的夜晚,在自己的床上,
失去了自己的头。背靠着冰凉的瓷砖墙,我缓缓滑坐在地上。湿透的睡衣黏在皮肤上,
很不舒服。但我已经感觉不到了。怎么办?打电话求助?报警?说我头没了?谁会信?
他们只会把我当疯子。或者更糟,把我抓起来,关进实验室里慢慢研究。出门去医院?
我这副样子,怎么出门?吓死路人吗?就算想蒙上头巾,我连个稳定的支点都没有。
巨大的无助和恐惧攥紧了我的心。世界好像在这一刻,把我彻底隔绝了。
在冰冷的地板上不知坐了多久,直到手脚开始发麻,我才勉强撑着洗手台站起来。回到卧室,
我找到手机。屏幕亮了,需要面部识别解锁。我试着把那个虚无的头对准前置摄像头。
屏幕毫无反应。片刻后,显示:未检测到面部。我只好手动输入密码。解锁后,
我颤抖着点开相机,切换到前置镜头。屏幕里,再次出现了那个无头的身影。穿着我的睡衣,
站在那里,手里拿着手机,画面诡异的让我想吐。我关掉相机,颓然坐在床边。
房间里一片死寂。听不到自己的呼吸,听不到心跳,这种绝对的寂静放大了所有内心的恐惧。
然后,我看到了猫。是猫。它不知何时又回来了,站在卧室门口,安静地看着我。
它的瞳孔里,映不出我的脸,只有房间里昏暗的光。它看了一会儿,
然后迈着一贯优雅的步子走过来,跳上床,凑到我身边。
它没有像往常那样用头顶蹭我的手或脸,它只是在我腿边趴下,
喉咙里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它不怕我。这个发现,像一根救命稻草,
让我在无尽的恐惧里,找到了一点点可怜的寄托。我看着它,心里乱成一团。为什么会这样?
总得有个原因。我开始思考。于是,一些记忆的碎片,不受控制地浮现在我的意识
里。我想起了昨天下午在公司开会的时候。轮到我陈述时,
我照着 PPT 念着枯燥的数据。我能感觉到经理的手指无意识地敲着桌子,眼神放空。
旁边的同事,在桌子底下悄悄刷手机,屏幕的光映在他脸上。另一个女同事,则在偷偷补妆。
没人在真正听我说话。那一刻,我心里没有任何愤怒,反而悄悄地松了一口气……算了,
没关系。最好谁都别注意到我。这个念头,像呼吸一样自然地再次从我心里闪过。再次?
……原来不止这一次。我想到了,在拥挤的电梯里,我总是站在角落,
希望不要遇到认识的人。在部门聚餐的时候,我总是那个安静吃东西、一言不发,
偶尔附和着笑笑的人。甚至走路时,我都习惯低着头,不去迎视任何可能投来的目光。
别看我。别注意我。别和我说话……这些念头,在我三十多年的人生里,
尤其在感到压力、感到疲惫时,出现过无数次。它们是我下意识的想法,
是我逃避这个世界的一种方式。难道……是这些日复一日的念头,太过强烈,
终于以这种诡异、极端的方式……实现了?这个推测让我不寒而栗。
如果是因为这些想法让我的头消失了,那除了头,其它部分还会消失吗?
如果所有身体部位都消失了,那我是不是也会消失呢?如果我消失了,那会不会有人在意呢?
各种稀奇古怪的念头开始充斥着我的大脑。而在最初的惊恐过后,我的情绪竟慢慢平复了。
不然怎么办呢?哭?没有眼睛。喊?发不出声。死?好像也没那勇气。我坐在床上,看
着身边的猫。它已经闭上眼,似乎快睡着了,对我的变化毫不在意。也许……只能这样了。
我试着去想:拿起水杯。我的手,像接收到某种无声的指令,
自动伸向床头柜上的水杯,端了起来。没有头,怎么喝水?我犹豫了一下,
将杯口凑近脖颈上方的空间。一种很奇怪的感觉,水流似乎……被吸收了?或者,
以一种我无法理解的方式,进入了我的体内。喉咙确实感到了水的滋润。我能喝水。
我又试着走到书桌前,想着:打开电脑。手按下了开机键。屏幕亮了,
我看得见上面的图标和文字。视觉还在,只是不知通过什么方式感知的。我还能看。
我尝试在脑海里说话,对猫说:饿了吗?猫立刻睁开眼,抬头看我,喵
地叫了一声,跳下床,走向它的食碗。它好像……能明白我的意思?
一种全新的、无声的交流方式,在我和猫之间建立了。我伸出手,轻轻抚摸着猫的背,
它随着我的手拱了拱。我打开手机,想查一查遇到这种情况怎么办。搜索没有头了怎么办,
下面的回答是应该立刻止血保护伤口……我有些无语,继续查找,其它的答案要么是说头发,
要么是说头脑,没有一个有用的。我无法理解此刻的状况,我相信换成其他人也无法理解。
就这样一边查,一边思考着接下来该怎么办,我竟然慢慢睡着了。第二天早上,
阳光透过窗帘照进来。我醒过来,睁开眼,回想起昨晚发生的事,祈祷它是个梦。
我缓缓伸出手,探向头部,却摸到了枕头。虽然已经有些心理准备了,
但真当意识到这不是做梦的时候,我还是感到了恐惧。是对超出自己理解事物的恐惧,
是对自己接下来要面对的生活感到恐惧,更是对自己可能不再属于人类、被世界遗弃的恐惧。
可终究是要面对的,我告诉自己要冷静,越是恐惧,越要战胜它。我拿出手机,先请了病假,
在微信上跟主管简单说了句身体不舒服,他回了个好好休息,便没了下文。
没人会在意我这种没有存在感的同事。接下来,我待在家里,开始学着适应这种无头
的生活。走路,坐下,拿东西,放下……这些身体本能动作不受影响。需要看东西时,
只要将身体正面朝向那个方向,就能清晰地看到。需要听……虽然听不到具体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