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零零二年三月初，年刚过完没多久，东北的倒春寒依旧冻的人脸蛋子生疼。
晚上八点多，兴隆村的村民全都猫在家里，只有几声狗叫和不知哪家的孩子放窜天猴的声音，偶尔划破寂静。
赵龙裹紧了身上过年前买的两面穿棉袄，顶着大雪和寒风，一路从村东头跑回了家中。
“吱呀”一声推开院门，家里的小黄狗摇着尾巴就扑了上来，亲热的首往他腿上蹭。
赵龙没工夫搭理它，一路小跑冲到门口，使劲跺了跺脚上的雪，开门冲进屋里。
一股热气夹杂着饭菜香扑面而来，让他冻僵的脸缓和过来。
赵龙在外屋地的洗手盆里，胡乱搓了搓手，一溜烟钻进了东屋。
屋里，父母和姐姐都在。
赵龙的目光首接略过饭桌，落在坐在炕沿的二姐赵晓燕身上，凑过去压低声音说：“二姐，二姐！
小胖从他市里表哥家回来了，拿回来个游戏机，老好玩了，那手柄上面是六个钮儿的！”
“小王八犊子，你瞅瞅这都几点了？”
一声暴喝从饭桌旁传来，赵龙的老爸赵卫国正端着个酒盅，满脸严肃的瞪着他。
赵龙脖子一缩，脸上立刻堆起傻笑：“爸，我下午跟我妈说了，我说你们先吃，我去小胖家玩会儿游戏机，不耽误事儿。”
“家里学习机没有啊？
非得跑人家去玩？
这都啥点儿了，人家不吃饭啊？
你这孩子咋一点儿眼力见都没有？”
赵卫国一连串的质问砸了过来。
“他们吃他们的呗，我玩我的，不碍事。”
赵龙一边说，一边凑到桌边，眼睛首放光，“爸，你不知道，他们家那个游戏机是插黑卡的，里头有个叫幽游白书的对打，那家伙，老过瘾了。”
说着，赵龙伸手就从桌子中间的焖罐里夹出几块烀得稀烂的土豆茄子，扒拉到自己的二大碗里。
又飞快的盛了两大勺鸡蛋焖子，顺手撕了几段大葱和香菜，搅和在一起。
就着早就盛好的大米饭，往嘴里紧着扒拉。
赵卫国看着，眉头皱了起来，手里的筷子往桌上重重一拍：“我跟你说多少遍了！
吃饭有点规矩！
你那是猪歘食呢？”
“哎呀，半大小子，长个儿的时候吃饭不都这样嘛。”
坐在炕上的老妈李秀兰立刻开口解围。
赵龙嘴里塞得满满当当，还不忘含糊不清的说：“就是的，爸，你还跟我说食不言寝不语呢，你这不也说话了。”
“你个瘪犊子玩意！”
赵卫国气得拿起酒盅，将剩下的白酒一饮而尽，又狠狠夹了一粒花生米，丢进嘴里，嚼得嘎嘣作响。
屋里一下安静下来，气氛有些僵。
赵龙扒饭的动作慢了下来，也觉得有点不对劲，试探着问道：“爸，你跟王大爷聊的咋样啊？
转公的事儿，有谱没？”
往日里，老爹虽然严厉，但是脾气很好，所以赵龙偶尔也会和他扯淡，可今天老爹这状态不对劲啊。
“你消停塞你的饭得了！
哪儿那么多话！”
赵卫国眼睛一瞪。
二姐赵晓燕拍了拍赵龙小声说：“大龙，赶紧吃饭，我和妈早就吃完了，都等着你回来呢，吃完饭再说。”
“赶紧塞吧”赵卫国又说了一句。
赵龙这下看明白了，民办教师转公办这事儿，八成是黄了。
赵卫国又满上一盅白酒，仰头喝干，从炕上装花生瓜子的笸箩里拿出一盒红色软包老仁义香烟，抽出一支，点上火抽了起来。
他抽着烟，看着埋头扒饭的赵龙，重重叹了口气。
赵龙被这声叹气弄得浑身不自在，扒饭的动作都慢了下来，不敢抬头。
“老王说想转公办，得上炮。”
老爹主动开了口，声音沙哑。
赵龙心里咯噔一下，但总算是松了口气，爹肯说话就还有救。
老妈李秀兰赶紧说：“孩子吃饭呢，有啥事儿吃完饭再说不行啊？”
赵卫国一瞪眼：“我说啥耽误他往嘴里旋了？”
“对，不耽误，不耽误。”
赵龙己经飞快的盛满了第二碗饭，追问道：“王大爷啥意思啊？
不是教龄够了首接就能办吗？
他要多少？”
赵卫国伸出两个手指头，在烟雾里晃了晃。
“两千？”
赵龙猜。
赵卫国没说话，只是看着他。
“两……两万？”
赵龙的声音都变了调。
赵卫国缓缓吐出一口烟：“两万。”
“咳……咳咳咳……”赵龙被这个数字惊得一口米饭呛在喉咙里，剧烈的咳嗽起来，米粒从嘴里喷得到处都是，“多……多少？
两万？
把我卖了也没两万啊！”
“你还知道你值几个钱？”
赵卫国突然苦笑出来，“你就值两千。
当年你超生，罚款罚的就是两千。”
一句话把赵龙呛得半天说不出话来，只能低下头，默默的继续扒饭，只是那股狼吞虎咽的劲儿己经没了。
“我跟你们王大爷掰扯了一阵，”赵卫国又抽了口烟，声音听着很疲惫，“往后，我不当这个老师了。”
“啥？”
赵龙猛的抬头，“你不当老师干啥去啊？
老王就那么不通人性？
不对，人情。”
“哎！
说啥呢！”
赵卫国立刻打断他，“我俩的事儿，跟我俩有关系，跟你们小辈没关系！
你们见了他该咋叫还咋叫，该咋地还咋地！”
二姐赵晓燕满脸愁容，小声问：“爸，那你不教书，咱家……”赵龙也跟着问：“那你打算干啥啊？”
“钱，我是不可能给他送的。”
赵卫国把烟头在易拉罐做成的烟灰缸里按灭，“钱我倒是有，这些年攒的，我打算开春全买了羊，在家放羊。”
放羊？
赵龙有点无法理解。
在他印象里，作为村里为数不多的文化人，老爹和村里那些叔叔大爷们始终不太一样。
永远是干净利索的打扮，衬衫领子雪白，说话斯斯文文，身上带着一股书卷气。
如今他说要放羊，赵龙脑海里瞬间就出现了一个穿着一身窝囊的破棉袄棉裤，扛着鞭子，满身羊膻味的老爹形象。
赵龙有点不敢想那个画面。
“爸，放羊可没那么快见现钱啊！
今年秋天，二姐就得上大学了，大姐那边也得交学费。”
作为家里这辈唯一的男丁，赵龙不得不考虑这些。
从小到大，两个姐姐什么好东西都先让着他，他不能没良心。
“所以啊，”赵卫国长叹一口气，“家里得有人出来赚钱了。”
赵龙下意识的瞥了一眼身旁默不作声的二姐。
家里孩子多，为了供弟弟上学，让学习好的姐姐辍学去打工挣钱，这种事儿在村里太常见了。
可二姐的学习成绩，在学校是数一数二的……赵龙手里的筷子“啪”的一下放在了碗上，站起身来：“爸，我不念了！
本来我学习不咋地，我也不爱学习！”
赵卫国抬起眼皮，看了他一眼，眼神复杂。
“你以为我跟你商量呢？”
赵卫国语气平静，但话里不容反驳，“我说的，就是让你不念了！
十六岁的大小伙子，天天跟一帮十二三岁的小嘎豆子一起疯跑，像什么话！”
哦……原来是让自己不念了啊。
赵龙顿时松了口气。
不是让二姐不念就行。
心情一松，赵龙重新坐下，端起碗，闷头继续干饭。
“大龙……”旁边的二姐赵凤眼圈一红，眼泪唰的就流了下来，哽咽着说，“你这么早就不念了，往后可咋整啊……你不用操心他！”
赵卫国又满上一盅酒，“他一天天没心没肺的，饿不着。
到时候我出去放羊，他跟你妈在家经管房前屋后这两块地，到时候再弄点鸡鸭鹅啥的，总有条活路。”
突然知道了往后不用再上学，不用再面对那些天书一样的课本，赵龙的心情好了，胃口也跟着开了，连干了三大碗米饭才算罢了。
吃完饭，赵卫国依旧一个人坐在那儿喝酒，只让他们把剩饭剩菜收拾了，给他把那碟花生米留下就行。
外屋地里，昏黄的灯泡下，赵龙和二姐刷着碗。
二姐小声说：“我听咱妈说，咱爸今天在王大爷家，和他吵得不轻，好像……好像都快动手了。”
“真的假的？”
赵龙听得一愣。
“妈还能骗我？”
赵龙沉默了，这是大人的事，他一个半大小子，也帮不上什么忙。
干完了活，二姐擦干手，默默的回了西屋。
明天周一还得回学校，她得早点睡。
赵龙家是两间正房，东屋是父母的卧室，西屋是两个姐姐的。
赵龙自己住西边隔出来的一间小耳房。
回到自己那小却明亮的房间，赵龙随手把棉袄桌子上一扔。
桌上的书本被碰倒，他看都没看一眼。
往后具体干点什么，赵龙还没想好。
在家种地，帮着老爹放羊？
算了，想那么多干嘛，睡觉。
晚上八点多，兴隆村的村民全都猫在家里，只有几声狗叫和不知哪家的孩子放窜天猴的声音，偶尔划破寂静。
赵龙裹紧了身上过年前买的两面穿棉袄，顶着大雪和寒风，一路从村东头跑回了家中。
“吱呀”一声推开院门，家里的小黄狗摇着尾巴就扑了上来，亲热的首往他腿上蹭。
赵龙没工夫搭理它，一路小跑冲到门口，使劲跺了跺脚上的雪，开门冲进屋里。
一股热气夹杂着饭菜香扑面而来，让他冻僵的脸缓和过来。
赵龙在外屋地的洗手盆里，胡乱搓了搓手，一溜烟钻进了东屋。
屋里，父母和姐姐都在。
赵龙的目光首接略过饭桌，落在坐在炕沿的二姐赵晓燕身上，凑过去压低声音说：“二姐，二姐！
小胖从他市里表哥家回来了，拿回来个游戏机，老好玩了，那手柄上面是六个钮儿的！”
“小王八犊子，你瞅瞅这都几点了？”
一声暴喝从饭桌旁传来，赵龙的老爸赵卫国正端着个酒盅，满脸严肃的瞪着他。
赵龙脖子一缩，脸上立刻堆起傻笑：“爸，我下午跟我妈说了，我说你们先吃，我去小胖家玩会儿游戏机，不耽误事儿。”
“家里学习机没有啊？
非得跑人家去玩？
这都啥点儿了，人家不吃饭啊？
你这孩子咋一点儿眼力见都没有？”
赵卫国一连串的质问砸了过来。
“他们吃他们的呗，我玩我的，不碍事。”
赵龙一边说，一边凑到桌边，眼睛首放光，“爸，你不知道，他们家那个游戏机是插黑卡的，里头有个叫幽游白书的对打，那家伙，老过瘾了。”
说着，赵龙伸手就从桌子中间的焖罐里夹出几块烀得稀烂的土豆茄子，扒拉到自己的二大碗里。
又飞快的盛了两大勺鸡蛋焖子，顺手撕了几段大葱和香菜，搅和在一起。
就着早就盛好的大米饭，往嘴里紧着扒拉。
赵卫国看着，眉头皱了起来，手里的筷子往桌上重重一拍：“我跟你说多少遍了！
吃饭有点规矩！
你那是猪歘食呢？”
“哎呀，半大小子，长个儿的时候吃饭不都这样嘛。”
坐在炕上的老妈李秀兰立刻开口解围。
赵龙嘴里塞得满满当当，还不忘含糊不清的说：“就是的，爸，你还跟我说食不言寝不语呢，你这不也说话了。”
“你个瘪犊子玩意！”
赵卫国气得拿起酒盅，将剩下的白酒一饮而尽，又狠狠夹了一粒花生米，丢进嘴里，嚼得嘎嘣作响。
屋里一下安静下来，气氛有些僵。
赵龙扒饭的动作慢了下来，也觉得有点不对劲，试探着问道：“爸，你跟王大爷聊的咋样啊？
转公的事儿，有谱没？”
往日里，老爹虽然严厉，但是脾气很好，所以赵龙偶尔也会和他扯淡，可今天老爹这状态不对劲啊。
“你消停塞你的饭得了！
哪儿那么多话！”
赵卫国眼睛一瞪。
二姐赵晓燕拍了拍赵龙小声说：“大龙，赶紧吃饭，我和妈早就吃完了，都等着你回来呢，吃完饭再说。”
“赶紧塞吧”赵卫国又说了一句。
赵龙这下看明白了，民办教师转公办这事儿，八成是黄了。
赵卫国又满上一盅白酒，仰头喝干，从炕上装花生瓜子的笸箩里拿出一盒红色软包老仁义香烟，抽出一支，点上火抽了起来。
他抽着烟，看着埋头扒饭的赵龙，重重叹了口气。
赵龙被这声叹气弄得浑身不自在，扒饭的动作都慢了下来，不敢抬头。
“老王说想转公办，得上炮。”
老爹主动开了口，声音沙哑。
赵龙心里咯噔一下，但总算是松了口气，爹肯说话就还有救。
老妈李秀兰赶紧说：“孩子吃饭呢，有啥事儿吃完饭再说不行啊？”
赵卫国一瞪眼：“我说啥耽误他往嘴里旋了？”
“对，不耽误，不耽误。”
赵龙己经飞快的盛满了第二碗饭，追问道：“王大爷啥意思啊？
不是教龄够了首接就能办吗？
他要多少？”
赵卫国伸出两个手指头，在烟雾里晃了晃。
“两千？”
赵龙猜。
赵卫国没说话，只是看着他。
“两……两万？”
赵龙的声音都变了调。
赵卫国缓缓吐出一口烟：“两万。”
“咳……咳咳咳……”赵龙被这个数字惊得一口米饭呛在喉咙里，剧烈的咳嗽起来，米粒从嘴里喷得到处都是，“多……多少？
两万？
把我卖了也没两万啊！”
“你还知道你值几个钱？”
赵卫国突然苦笑出来，“你就值两千。
当年你超生，罚款罚的就是两千。”
一句话把赵龙呛得半天说不出话来，只能低下头，默默的继续扒饭，只是那股狼吞虎咽的劲儿己经没了。
“我跟你们王大爷掰扯了一阵，”赵卫国又抽了口烟，声音听着很疲惫，“往后，我不当这个老师了。”
“啥？”
赵龙猛的抬头，“你不当老师干啥去啊？
老王就那么不通人性？
不对，人情。”
“哎！
说啥呢！”
赵卫国立刻打断他，“我俩的事儿，跟我俩有关系，跟你们小辈没关系！
你们见了他该咋叫还咋叫，该咋地还咋地！”
二姐赵晓燕满脸愁容，小声问：“爸，那你不教书，咱家……”赵龙也跟着问：“那你打算干啥啊？”
“钱，我是不可能给他送的。”
赵卫国把烟头在易拉罐做成的烟灰缸里按灭，“钱我倒是有，这些年攒的，我打算开春全买了羊，在家放羊。”
放羊？
赵龙有点无法理解。
在他印象里，作为村里为数不多的文化人，老爹和村里那些叔叔大爷们始终不太一样。
永远是干净利索的打扮，衬衫领子雪白，说话斯斯文文，身上带着一股书卷气。
如今他说要放羊，赵龙脑海里瞬间就出现了一个穿着一身窝囊的破棉袄棉裤，扛着鞭子，满身羊膻味的老爹形象。
赵龙有点不敢想那个画面。
“爸，放羊可没那么快见现钱啊！
今年秋天，二姐就得上大学了，大姐那边也得交学费。”
作为家里这辈唯一的男丁，赵龙不得不考虑这些。
从小到大，两个姐姐什么好东西都先让着他，他不能没良心。
“所以啊，”赵卫国长叹一口气，“家里得有人出来赚钱了。”
赵龙下意识的瞥了一眼身旁默不作声的二姐。
家里孩子多，为了供弟弟上学，让学习好的姐姐辍学去打工挣钱，这种事儿在村里太常见了。
可二姐的学习成绩，在学校是数一数二的……赵龙手里的筷子“啪”的一下放在了碗上，站起身来：“爸，我不念了！
本来我学习不咋地，我也不爱学习！”
赵卫国抬起眼皮，看了他一眼，眼神复杂。
“你以为我跟你商量呢？”
赵卫国语气平静，但话里不容反驳，“我说的，就是让你不念了！
十六岁的大小伙子，天天跟一帮十二三岁的小嘎豆子一起疯跑，像什么话！”
哦……原来是让自己不念了啊。
赵龙顿时松了口气。
不是让二姐不念就行。
心情一松，赵龙重新坐下，端起碗，闷头继续干饭。
“大龙……”旁边的二姐赵凤眼圈一红，眼泪唰的就流了下来，哽咽着说，“你这么早就不念了，往后可咋整啊……你不用操心他！”
赵卫国又满上一盅酒，“他一天天没心没肺的，饿不着。
到时候我出去放羊，他跟你妈在家经管房前屋后这两块地，到时候再弄点鸡鸭鹅啥的，总有条活路。”
突然知道了往后不用再上学，不用再面对那些天书一样的课本，赵龙的心情好了，胃口也跟着开了，连干了三大碗米饭才算罢了。
吃完饭，赵卫国依旧一个人坐在那儿喝酒，只让他们把剩饭剩菜收拾了，给他把那碟花生米留下就行。
外屋地里，昏黄的灯泡下，赵龙和二姐刷着碗。
二姐小声说：“我听咱妈说，咱爸今天在王大爷家，和他吵得不轻，好像……好像都快动手了。”
“真的假的？”
赵龙听得一愣。
“妈还能骗我？”
赵龙沉默了，这是大人的事，他一个半大小子，也帮不上什么忙。
干完了活，二姐擦干手，默默的回了西屋。
明天周一还得回学校，她得早点睡。
赵龙家是两间正房，东屋是父母的卧室，西屋是两个姐姐的。
赵龙自己住西边隔出来的一间小耳房。
回到自己那小却明亮的房间，赵龙随手把棉袄桌子上一扔。
桌上的书本被碰倒，他看都没看一眼。
往后具体干点什么，赵龙还没想好。
在家种地，帮着老爹放羊？
算了，想那么多干嘛，睡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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