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砚第一次见到苏晚，是在小学一年级的槐树下。那棵老槐树长在教学楼后墙，
枝桠歪歪扭扭地伸到二楼窗台，每年四月就飘得满校园都是白花花的絮。他被同桌抢了橡皮，
蹲在树底下抹眼泪，忽然有颗圆滚滚的东西砸在背上，回头看见个扎羊角辫的小姑娘，
手里举着个青绿色的果子：“给你，这个不酸。”那是他人生中第一次吃青梅。
果子咬开时涩得他皱紧眉头，小姑娘却笑得直拍手，说这是她奶奶种的，等晒成梅干就甜了。
她叫苏晚，就住在学校隔壁的老胡同里，
后来成了他同桌、他的初中前桌、他高中时翻墙出去买烤串的同伙，
最后成了他结婚证上的“配偶”。高中的课桌是并排的，苏晚的抽屉里永远藏着玻璃罐，
里面装着她自己腌的青梅酱。晚自习时，他总趁老师转身写板书，偷偷挖一勺抹在面包上，
甜里带点微涩的味道，比小卖部的任何零食都好吃。有次被班主任抓包，
两人一起站在走廊罚站，苏晚凑到他耳边说：“等高考结束，我给你腌一整箱。
”18岁那年夏天，暴雨下了整整三天。苏晚发着高烧，胡同里积水漫过脚踝，
出租车进不来。林砚背着她往医院跑，校服后背全被汗水和雨水浸透，
口袋里揣着颗用糖纸包好的青梅糖——是早上苏晚塞给他的，说“考试要甜甜蜜蜜”。
跑到医院门口时，糖纸已经湿了，糖块黏在他手心里，像他们后来纠缠了十几年的人生，
分不开，也甜得发黏。大学他们考去了不同的城市，他在北方学计算机，她在南方读中文系。
每天晚上十点，他都会守着手机等她的电话，听她讲图书馆窗外的木棉树，
讲食堂里不合口味的饭菜，讲她新腌的青梅酱寄了快递。有次他熬夜写代码，
手机没电自动关机，第二天早上开机时，收到她发的27条消息，
最后一条是凌晨三点：“是不是太累睡着了？我给你留了电话留言，是今天刚录的雨声，
你说过喜欢听下雨的声音。”他那时候总觉得，他们的日子会像青梅酱一样，只要慢慢熬，
就会一直甜下去。他规划着毕业、创业、买房，把苏晚奶奶种青梅的小院子买下来，
种满她喜欢的绣球花。他从未想过，后来的日子会偏离轨道，
偏离到他连她什么时候开始不笑、什么时候把体检报告藏起来，都一无所知。
结婚三周年那天，他在外地谈项目，给她发了条“抱歉，回不来了”的消息，
没看见她秒回的“我给你腌了新的青梅酱，等你回来吃”。那天晚上，
他和合作方公司的策划宋佳一起去了酒吧，听她抱怨客户难缠、老板刻薄，他忽然觉得，
这种“被理解”的感觉，比回家面对苏晚那句“今天累不累”更轻松。他不知道，
那天苏晚坐在餐桌前，把凉透的饭菜热了三遍，玻璃罐里的青梅酱冒着淡淡的香气，
像极了他们快要凉透的爱情。结婚第三年的夏天，老槐树又开了满树白花。苏晚像往年一样，
从老家背回半麻袋青梅，在阳台支起小桌子，一层盐一层果地码进玻璃罐。
阳光透过纱帘洒在罐口，青梅的涩香混着水汽飘进客厅，林砚却坐在电脑前，连头都没抬。
“今年的青梅特别新鲜，我加了点蜂蜜，等腌好给你带到公司？”苏晚擦着手走过去，
想看看他在忙什么，屏幕却被他下意识地往旁边挪了挪。“不用了，最近加班多，
没功夫吃这些。”林砚的手指还在键盘上敲着，语气里带着点不耐烦。他创业刚起步，
公司里的事像潮水一样涌过来，每天回到家，只想瘫在沙发上刷手机，
连和苏晚说句话都觉得累。苏晚的手僵在半空，又默默收了回来。她记得以前，
林砚总抢着帮她洗青梅，哪怕被涩汁染得满手发黄，也笑得开心。有次他不小心把盐撒多了，
两个人捧着齁得没法吃的青梅，坐在阳台地板上笑了半天。可现在，
他连看一眼玻璃罐的时间都没有。晚餐从每天的必修课，变成了一周一次的“任务”。
大多数时候，苏晚都是一个人坐在餐桌前吃饭，菜凉了就热，热了又凉。
她会把林砚爱吃的红烧肉留出来，放在保温盒里，可等他深夜回来，要么说在外面吃过了，
要么就随手放进冰箱，第二天再拿出来时，肉已经结了一层白霜。
储藏室里的旧物堆得越来越满。
高中时的课桌贴、大学时的火车票、林砚第一次领工资给她买的发卡，
还有一摞摞装满青梅酱的玻璃罐，上面贴着写有日期的标签。苏晚总说，
这些都是他们的“时光胶囊”，等老了以后，就着青梅酱回忆过去，多好。
可林砚再也没踏进过储藏室，他觉得那些旧东西占地方，好几次说要扔掉，
都被苏晚红着眼眶拦住了。变化是从宋佳出现开始的。宋佳是合作方公司的策划，
比林砚小两岁，说话直来直去，带着点小女生的娇俏。第一次见面是在项目会上，
林砚因为一个方案被客户骂得狗血淋头，散会后坐在会议室里抽烟，宋佳推门进来，
把一杯冰美式放在他面前：“林总，别往心里去，那客户就是个外行，
你的方案我觉得特别好。”林砚愣了一下。苏晚从来不会说这样的话，
她只会温温地劝他“别太累”“要不要吃点东西”，可宋佳的话，像一颗薄荷糖，
瞬间抚平了他心里的烦躁。后来，他们加班的次数越来越多。宋佳会陪他一起改方案，
会听他抱怨员工不听话、资金周转不开，甚至会记得他不爱吃香菜，
帮他把外卖里的香菜挑出来。林砚开始觉得，和宋佳在一起时，
他才是“被看见”的——不是丈夫，不是老板，只是一个会累、会烦、需要人理解的普通人。
他开始隐瞒加班地点。有时候明明是和宋佳在公司附近的咖啡馆谈工作，
却告诉苏晚“在公司加班”；有时候手机里弹出宋佳的消息，他会下意识地按灭屏幕，
等苏晚不注意了再偷偷回复。有次宋佳发来一张搞笑的表情包，他没忍住笑出了声，
苏晚问他怎么了，他慌忙掩饰：“没什么，客户发了个有意思的方案。”苏晚不是没察觉。
她看见过林砚手机里“宋佳”的聊天框置顶，看见过他衬衫上沾着不属于她的香水味，
看见过他深夜回来时，眼里带着她从未见过的、兴奋的光。有天晚上，她翻来覆去睡不着，
起身想去客厅倒杯水，却听见林砚在阳台打电话，声音压得很低，
却能清晰地听到“还是你懂我”“下次再一起去看画展”。她站在黑暗里，
手里的玻璃杯冰凉。阳台的窗没关严，风裹着青梅的涩香飘进来，呛得她鼻子发酸。
她没进去质问，只是默默回了房间，把脸埋在枕头里，直到天亮，枕头都湿了一片。
更让她心慌的，是体检报告。公司组织体检，她拿到报告时，看见“乳腺结节4A级，
建议进一步检查”的字样，手都在抖。她拿着报告坐在医院走廊的椅子上，
想给林砚打个电话，可手指在拨号键上按了又删——她怕他担心，
更怕他只是敷衍地说一句“别多想，没事的”。最后，她把报告揉成一团，
塞进了抽屉最底层，上面压着一本旧相册。相册里有张照片，是18岁那年暴雨夜，
林砚背着她在医院门口，手里攥着那颗化了的青梅糖，笑得一脸傻气。那时候的他，
眼里只有她。她安慰自己，等林砚忙完这阵子就好了，等他看到新腌的青梅酱，
说不定就会想起以前的日子。她甚至开始规划，等秋天青梅酱腌好了，就带着罐子去他公司，
给他一个惊喜。可她没等到秋天。七月的一个周末，林砚说要去公司加班，
苏晚想去给他送点换洗衣物，没提前告诉他。走到他公司楼下，
却看见他的车停在不远处的咖啡馆门口，副驾驶上放着一个粉色的发夹——不是她的风格，
也不是她买过的任何一款。她站在树荫下，看着咖啡馆的玻璃门。
林砚和宋佳坐在靠窗的位置，宋佳正拿着手机给林砚看什么，林砚笑得眉眼弯弯，
伸手揉了揉她的头发。阳光透过玻璃照在他们身上，像一幅刺眼的画。苏晚转身就走，
手里的洗衣袋重重地砸在地上，她却没力气去捡。风卷着槐花瓣落在她头发上，
像极了那年她第一次给林砚送青梅酱时，落在她肩头的花瓣。可那时候是甜的，
现在却涩得让人喘不过气。回到家，她打开抽屉，把揉皱的体检报告展平，
上面的“4A级”像一根针，扎得她眼睛生疼。她又打开手机，
看见林砚发来的消息：“老婆，今晚加班晚，就不回去了，你早点睡。”这一次，
她没有回复。她走进储藏室，搬出那个装满青梅罐的纸箱，
又从衣柜里翻出高中时林砚送她的旧闹钟——那是他用攒了一个月的零花钱买的，
表盘上画着两只青梅，现在指针还在滴滴答答地走，却再也走不回从前的日子了。
她开始打包行李，动作很慢，却很坚定。衣柜里的情侣装、书架上的合照、餐桌上的情侣碗，
她都没带走，只带走了那个纸箱和旧闹钟。最后，她在客厅的茶几上放了一份离婚协议，
在“财产分割”那一栏，一笔一划地写了“无”。晚上十一点，林砚回来了。
他看见离婚协议时，皱了皱眉，以为是苏晚在闹脾气——她从来都很懂事，
以前不管他多晚回家、多不耐烦，她都不会真的生气。他拿起笔，没多想就签了字，
甚至觉得，等过两天她气消了，就会像以前一样，端着青梅酱过来找他，说“别生气了，
吃点甜的”。他不知道，那天晚上，苏晚在火车站的候车室里，看着窗外的灯火，
吃了一颗从纸箱里拿出来的青梅。果子很涩，涩得她眼泪直流，
可她却想起了小学一年级的槐树下，那个扎羊角辫的小姑娘，举着青梅对她说：“这个不酸。
”原来，青梅从来都是涩的，只是那时候有人陪她一起等甜，现在，她等不到了。
苏晚是在签完离婚协议的第三天，拿到癌症确诊书的。医院走廊的白色瓷砖泛着冷光，
她手里攥着那张薄薄的纸，“浸润性乳腺癌Ⅲ期”几个字像烧红的针，扎得她指尖发麻。
医生的声音在耳边嗡嗡响，“建议尽快手术，配合化疗”“家属最好过来一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