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十五年，夏。
首隶清河镇的天塌了。
暴雨如注，连砸数日，浑浊洪流裹挟泥沙断木，狠狠撞在漳河摇摇欲坠的河堤上。
雷暴撕裂夜幕的刹那，夯土堤坝轰然溃决。
洪水凶兽般冲进村落。
土坯房在黄汤里无声垮塌溶解。
侥幸逃上高地的村民蜷缩泥泞，听着脚下洪水呜咽，浑浊水面上漂浮着豁口粗碗、破烂门板，还有一只肿胀发白、辨不出模样的小手，随波沉浮。
七日后，浊浪不甘地舔舐残破堤岸，缓缓退去。
留下满目疮痍：庄稼腐烂在淤泥里，恶臭刺鼻；残存土墙上，水线泥痕标记着灾难曾经的高度。
阳光毒辣，炙烤废墟。
饥肠辘辘的人们拖着浮肿双腿，在泥泞中翻找任何能果腹之物。
树皮早被剥光，草根成了奢望。
饥饿这张巨网，死死罩住劫后余生的清河镇。
就在这时，靠近西岸溃堤口，大片淤泥被卷走，裸露出深色沉积。
一段巨大、扭曲的深色朽木半埋灰黑泥沙，狰狞刺向天空。
朽木旁，规整石条轮廓深深嵌入河床。
“船…是条大船！”
最先发现的村民声音嘶哑干裂。
“不对！
是河底的坟！”
另一个眼尖的指着朽木旁泥沙里露出的半截青砖垒墙，还有墙上模糊却古旧的砖雕纹路。
“宋墓！
老天爷开眼啊！”
一个沙哑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濒临绝境的疯狂。
说话的是陈老九。
他不知何时挤到人群最前，浑浊老眼死死盯着河床，枯瘦手指因激动痉挛。
陈家祖上西代，干的都是土里刨食的营生。
旱灾接水灾，地里颗粒无收，家里米缸见底，眼看熬不过这个夏天。
这半陷河床的沉船墓室，像一道幽暗的光，射进他绝望心底。
消息瞬间炸开。
饥饿人群围拢河床，麻木眼神燃起贪婪火苗。
可看清墓室入口深陷浑浊河水，只露黑黢黢缝隙时，人群骚动起来。
“水浑着呢，咋下去？”
“邪乎！
水刚退，底下指不定有啥…九叔，能成吗？”
有人看向陈老九。
陈老九没理会。
他独自在河滩踟蹰，眼神锐利丈量角度距离。
俯身抓起湿泥嗅闻搓捻，最后走到水边，盯着幽深入口看了许久，浑浊眼底闪过精光。
“是宋墓。
商贾船葬。”
声音不高，却压过嘈杂。
“底下有货，能解饿！”
最后三字，像锤子砸在每个人心上。
人群炸开锅。
“九爷！
我下去！”
壮实后生拍胸脯。
“我水性好！”
陈老九冰冷目光扫过一张张浮肿的脸，最后落在人群外围一个瘦小身影上。
那孩子很安静，小脸蜡黄，衬得双眼又黑又大，像两口深不见底古井。
“山娃子，过来。”
六岁的陈山默默钻出人群，走到爷爷跟前仰头。
他太瘦，破褂子挂在身上空荡荡。
人群瞬间死寂，随即爆发出更大惊疑。
“山娃子？
他才多大！”
“老九！
你疯了？
那是你亲孙子！”
“造孽啊！
六岁娃子下阴河喂河神？”
干瘦老汉老李头扑通跪倒泥水，对着墓穴入口咚咚磕头，满是惊恐：“河神爷爷息怒啊！
小娃娃不懂事，莫怪！
莫怪！”
他哆嗦着掏出一小把水泡发软的劣质线香，颤抖点燃插进泥地，青烟带着呛人气味弥散。
陈老九看都没看。
布满老茧的手重重按在陈山单薄肩头，力道几乎把孩子压进泥里。
“听着，”声音低沉如砂纸磨石，“底下有路，通主棺。
你人小，气省，能进。
看到值钱亮堂的，揣怀里！
别管旁！
拿到就扯绳！
牛筋绳拴着，死不了！”
陈山黑沉沉眼睛看着爷爷，小脸没表情，只几不可察点头。
那眼神里的平静，看得周围汉子心头发毛。
陈老九不再废话。
岸上，硬木赶制的简易绞盘架在大石上，拇指粗的牛筋绳一端固定绞盘轴，另一端系陈山腰间，打复杂水手扣，过简易滑轮组。
他试了试绞盘，嘎吱作响，承重无虞。
接着拿出特制竹管呼吸器。
几节粗大老竹打通关节，接口滚烫松脂反复涂抹密封成中空长管。
一头削尖便于插入水面通气，另一头绑软皮留呼吸口，固定陈山口鼻。
陈老九将呼吸管小心放水里试了试，确认无大漏气，才递给陈山。
“咬紧！
下去别慌，用教你的法子换气！”
陈老九盯着孙子眼睛，重复陈家秘传闭气法——深缓吸气，气沉丹田，意念压制心跳。
陈山年纪虽小，这门家传技艺却天赋惊人，远超同龄，极限足达八分钟。
河水淤泥腐草腥气扑面。
陈山深吸气，细小牙齿死死咬住竹管口沿软皮，浓烈松脂苦味弥漫口腔。
瘦小身体被两个汉子托着，缓缓浸入冰凉河水。
刺骨寒意瞬间包裹，像无数细针扎进皮肤。
岸上声音——老李头哭腔祈祷、村民议论、绞盘嘎吱声——瞬间遥远模糊，被低沉持续、来自西面八方的水流轰鸣取代。
那声音在幽暗水下无限放大，单调压抑，仿佛河底沉睡巨兽的沉重鼾声。
河水浑浊，能见度极低，眼前昏黄模糊光影。
陈山努力睁眼，凭感觉和腰间绳索牵引，朝记忆中那黑暗缝隙沉去。
越往下，光线越暗，水压越大，胸口发闷。
冰冷河水刺激皮肤，他不自主哆嗦。
接近墓室入口石门缝隙时，异样感觉攫住了他。
不是声音，更像…震动。
一种极细微、穿透水流骨头的震动，带着难以言喻的节奏，若有若无。
伴随这震动，一股极微弱、仿佛极深地底渗出又被水流搅碎的冰冷气息拂过脸颊。
黑暗更浓稠。
就在窒息般的黑暗深处，紧贴石门缝隙方向，似乎有一丝极幽暗微弱的…绿意？
像深潭水鬼眼睛，又像墓穴深处腐朽磷火残光，朦朦胧胧，看不真切，却透骨阴森。
岸上，老李头惊恐哭喊透过水面，断断续续扭曲变形：“河神爷…喘气了…那是喘气啊！
娃子…快回…”水下陈山身体僵了一瞬。
那诡异叹息般的震动似乎更清晰了一点，带着非人冰冷节奏，钻入耳朵，缠上心脏。
腰间牛筋绳猛地一紧——陈老九在催。
陈山那双过于沉静的黑眼睛，死死盯住石门缝隙后那抹妖异幽绿。
小小胸膛起伏一下，不是恐惧颤抖，更像决断前蓄力。
他伸出细瘦冻得发青的小手，带着与年龄绝不相称的沉稳，缓缓探向冰冷半开的石门。
指尖触到粗糙湿滑石面。
刹那！
缝隙里那抹幽暗绿光，毫无征兆，骤然炽盛！
仿佛墓中千年鬼魂骤然睁开邪眼，惨绿光芒瞬间炸开，穿透浑浊河水，将陈山小小身影和翻滚泥沙映照得一片惨绿扭曲！
首隶清河镇的天塌了。
暴雨如注，连砸数日，浑浊洪流裹挟泥沙断木，狠狠撞在漳河摇摇欲坠的河堤上。
雷暴撕裂夜幕的刹那，夯土堤坝轰然溃决。
洪水凶兽般冲进村落。
土坯房在黄汤里无声垮塌溶解。
侥幸逃上高地的村民蜷缩泥泞，听着脚下洪水呜咽，浑浊水面上漂浮着豁口粗碗、破烂门板，还有一只肿胀发白、辨不出模样的小手，随波沉浮。
七日后，浊浪不甘地舔舐残破堤岸，缓缓退去。
留下满目疮痍：庄稼腐烂在淤泥里，恶臭刺鼻；残存土墙上，水线泥痕标记着灾难曾经的高度。
阳光毒辣，炙烤废墟。
饥肠辘辘的人们拖着浮肿双腿，在泥泞中翻找任何能果腹之物。
树皮早被剥光，草根成了奢望。
饥饿这张巨网，死死罩住劫后余生的清河镇。
就在这时，靠近西岸溃堤口，大片淤泥被卷走，裸露出深色沉积。
一段巨大、扭曲的深色朽木半埋灰黑泥沙，狰狞刺向天空。
朽木旁，规整石条轮廓深深嵌入河床。
“船…是条大船！”
最先发现的村民声音嘶哑干裂。
“不对！
是河底的坟！”
另一个眼尖的指着朽木旁泥沙里露出的半截青砖垒墙，还有墙上模糊却古旧的砖雕纹路。
“宋墓！
老天爷开眼啊！”
一个沙哑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濒临绝境的疯狂。
说话的是陈老九。
他不知何时挤到人群最前，浑浊老眼死死盯着河床，枯瘦手指因激动痉挛。
陈家祖上西代，干的都是土里刨食的营生。
旱灾接水灾，地里颗粒无收，家里米缸见底，眼看熬不过这个夏天。
这半陷河床的沉船墓室，像一道幽暗的光，射进他绝望心底。
消息瞬间炸开。
饥饿人群围拢河床，麻木眼神燃起贪婪火苗。
可看清墓室入口深陷浑浊河水，只露黑黢黢缝隙时，人群骚动起来。
“水浑着呢，咋下去？”
“邪乎！
水刚退，底下指不定有啥…九叔，能成吗？”
有人看向陈老九。
陈老九没理会。
他独自在河滩踟蹰，眼神锐利丈量角度距离。
俯身抓起湿泥嗅闻搓捻，最后走到水边，盯着幽深入口看了许久，浑浊眼底闪过精光。
“是宋墓。
商贾船葬。”
声音不高，却压过嘈杂。
“底下有货，能解饿！”
最后三字，像锤子砸在每个人心上。
人群炸开锅。
“九爷！
我下去！”
壮实后生拍胸脯。
“我水性好！”
陈老九冰冷目光扫过一张张浮肿的脸，最后落在人群外围一个瘦小身影上。
那孩子很安静，小脸蜡黄，衬得双眼又黑又大，像两口深不见底古井。
“山娃子，过来。”
六岁的陈山默默钻出人群，走到爷爷跟前仰头。
他太瘦，破褂子挂在身上空荡荡。
人群瞬间死寂，随即爆发出更大惊疑。
“山娃子？
他才多大！”
“老九！
你疯了？
那是你亲孙子！”
“造孽啊！
六岁娃子下阴河喂河神？”
干瘦老汉老李头扑通跪倒泥水，对着墓穴入口咚咚磕头，满是惊恐：“河神爷爷息怒啊！
小娃娃不懂事，莫怪！
莫怪！”
他哆嗦着掏出一小把水泡发软的劣质线香，颤抖点燃插进泥地，青烟带着呛人气味弥散。
陈老九看都没看。
布满老茧的手重重按在陈山单薄肩头，力道几乎把孩子压进泥里。
“听着，”声音低沉如砂纸磨石，“底下有路，通主棺。
你人小，气省，能进。
看到值钱亮堂的，揣怀里！
别管旁！
拿到就扯绳！
牛筋绳拴着，死不了！”
陈山黑沉沉眼睛看着爷爷，小脸没表情，只几不可察点头。
那眼神里的平静，看得周围汉子心头发毛。
陈老九不再废话。
岸上，硬木赶制的简易绞盘架在大石上，拇指粗的牛筋绳一端固定绞盘轴，另一端系陈山腰间，打复杂水手扣，过简易滑轮组。
他试了试绞盘，嘎吱作响，承重无虞。
接着拿出特制竹管呼吸器。
几节粗大老竹打通关节，接口滚烫松脂反复涂抹密封成中空长管。
一头削尖便于插入水面通气，另一头绑软皮留呼吸口，固定陈山口鼻。
陈老九将呼吸管小心放水里试了试，确认无大漏气，才递给陈山。
“咬紧！
下去别慌，用教你的法子换气！”
陈老九盯着孙子眼睛，重复陈家秘传闭气法——深缓吸气，气沉丹田，意念压制心跳。
陈山年纪虽小，这门家传技艺却天赋惊人，远超同龄，极限足达八分钟。
河水淤泥腐草腥气扑面。
陈山深吸气，细小牙齿死死咬住竹管口沿软皮，浓烈松脂苦味弥漫口腔。
瘦小身体被两个汉子托着，缓缓浸入冰凉河水。
刺骨寒意瞬间包裹，像无数细针扎进皮肤。
岸上声音——老李头哭腔祈祷、村民议论、绞盘嘎吱声——瞬间遥远模糊，被低沉持续、来自西面八方的水流轰鸣取代。
那声音在幽暗水下无限放大，单调压抑，仿佛河底沉睡巨兽的沉重鼾声。
河水浑浊，能见度极低，眼前昏黄模糊光影。
陈山努力睁眼，凭感觉和腰间绳索牵引，朝记忆中那黑暗缝隙沉去。
越往下，光线越暗，水压越大，胸口发闷。
冰冷河水刺激皮肤，他不自主哆嗦。
接近墓室入口石门缝隙时，异样感觉攫住了他。
不是声音，更像…震动。
一种极细微、穿透水流骨头的震动，带着难以言喻的节奏，若有若无。
伴随这震动，一股极微弱、仿佛极深地底渗出又被水流搅碎的冰冷气息拂过脸颊。
黑暗更浓稠。
就在窒息般的黑暗深处，紧贴石门缝隙方向，似乎有一丝极幽暗微弱的…绿意？
像深潭水鬼眼睛，又像墓穴深处腐朽磷火残光，朦朦胧胧，看不真切，却透骨阴森。
岸上，老李头惊恐哭喊透过水面，断断续续扭曲变形：“河神爷…喘气了…那是喘气啊！
娃子…快回…”水下陈山身体僵了一瞬。
那诡异叹息般的震动似乎更清晰了一点，带着非人冰冷节奏，钻入耳朵，缠上心脏。
腰间牛筋绳猛地一紧——陈老九在催。
陈山那双过于沉静的黑眼睛，死死盯住石门缝隙后那抹妖异幽绿。
小小胸膛起伏一下，不是恐惧颤抖，更像决断前蓄力。
他伸出细瘦冻得发青的小手，带着与年龄绝不相称的沉稳，缓缓探向冰冷半开的石门。
指尖触到粗糙湿滑石面。
刹那！
缝隙里那抹幽暗绿光，毫无征兆，骤然炽盛！
仿佛墓中千年鬼魂骤然睁开邪眼，惨绿光芒瞬间炸开，穿透浑浊河水，将陈山小小身影和翻滚泥沙映照得一片惨绿扭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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