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和七年的秋天来得比往年都早了些，才刚过立秋，洛京城的梧桐叶就已泛了黄，在一片金灿灿的日光中簌簌地落。
李言紧了紧肩上的行囊，抬头望向眼前高耸的城门。洛京——大胤王朝的心脏，天下士子心中的圣地。城墙高约五丈，以青砖砌就，历经百年风雨洗礼，墙面上已有了斑驳的痕迹，却更显巍峨雄伟。城门上方，“永定门”三个鎏金大字在秋阳下熠熠生辉。
随着人流缓缓通过城门，李言下意识地摸了摸怀中那封已经揣得温热的荐书。荐书是县学先生亲笔所写，荐他往缉诡司任文书一职。先生说他“记性超群，于古籍文字颇有天分”，合该去京城闯荡，总好过在乡间埋没了才华。
想到此，李言唇角不由泛起一丝苦笑。若非家道中落，父母早逝，他本该如其他士子一般，专心备考明年的春闱。而今却要为了生计，去那传闻中专理诡怪疑案的衙门做个小小书吏。
正思量间，一股莫名的寒意突然而起——这是他自幼便有的灵觉，对周遭气息，尤其是潜藏的恶意，格外敏锐。身后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和喝骂声。
“闪开！都闪开！误了小爷的事，有你们好果子吃！”
李言来不及回头，就被人从身后狠狠推了一把，一个踉跄险些摔倒。等他稳住身形，只见三骑骏马已疾驰而至，马上是几个锦衣华服的年轻公子，正挥鞭驱赶着城门口的百姓。
“哪里来的乡巴佬，挡小爷的路！”为首的那个紫衣公子见李言站在路中，扬鞭就抽了过来。
李言下意识地侧身避过，动作轻捷流畅，妙到毫巅地让过鞭梢，让那公子不由一怔。
“还敢躲？”紫衣公子面上挂不住，又是一鞭抽来。
这次李言没有躲，只抬手精准地抓住了鞭梢：“这位公子，城门乃天子脚下，纵马行凶怕是不妥吧？”
“不妥？”紫衣公子嗤笑一声，上下打量李言那身半旧不新的粗布衣裳，“你算个什么东西，也配教训小爷？可知小爷是谁？”
这时，旁边一个看热闹的老者悄悄扯了扯李言的衣袖，低声道：“后生，莫要惹事，这是琅琊王氏的公子，咱们惹不起…”
李言目光微动。琅琊王氏，当朝第一门阀，权倾朝野，确实不是他一介寒门子弟能招惹的。他松开了鞭梢，退到路旁，垂首不语。
那王公子见状，以为他怕了，得意地哼了一声，也不再纠缠，打马而去。尘土飞扬中，李言默默记下了那公子的面容特征——约莫十八九岁，左眉间有一粒小痣，腰间佩的是青玉镂雕螭纹带板，马鞍上刻着王氏族徽。
这是他自幼就有的能耐——过目不忘。无论人、事、物，只要他见过一眼，就会深深烙印在脑海中，再也不会忘记。
入得城来，但见街道宽阔，可容五驾马车并行。两旁商铺林立，酒旗招展，人流如织，好一派繁华景象。李言循着路引，一路问询，终于在天黑前找到了位于城西的缉诡司衙门。
与他想象中不同，缉诡司门庭并不显赫，只是一座灰墙黑瓦的三进院落，门前两尊石狮子因常年风雨侵蚀，已有些模糊了面目。若非门楣上悬挂着“缉诡司”三字的匾额，李言几乎要以为自己找错了地方。
门前守卫查验过荐书，便引他入内。一进大门，李言就感到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寒意扑面而来，仿佛院内的温度比外面低了许多。他下意识地搓了搓手臂，注意到院中古树参天，遮天蔽日，使得整个院子都笼罩在一片阴凉之中。
一个身着青色官服的中年书记官接待了他，姓周，是司里的老人了。周书记官面色苍白，说话时总是眯着眼睛，仿佛不适应光亮。
“李先生既是由张老先生举荐，必是有才学的。”周书记官一边领着李言熟悉环境，一边慢条斯理地说着，“咱们缉诡司不比六部九卿那些衙门，平日里处置的多是些…稀奇古怪的案子。京城内外，但凡有什么解释不了的诡怪之事，都会报到这里来。”
李言注意到，周书记官说“诡怪”二字时，语气平淡得就像在说日常琐事。
“卑职初来乍到，还请周大人多多指点。”李言恭敬道。
周书记官满意地点点头，带着他穿过一道回廊，来到后院的一排厢房前：“这里就是文书房了。你的差事就是整理归档历年卷宗，若有需要，协助查阅资料。”他推开一扇门，屋内堆满了卷帙浩繁的文件和图册，空气中弥漫着陈旧纸张和墨汁的味道。
“这些…”李言看着堆积如山的卷宗，一时有些愕然。
“都是历年积压未整理的案卷。”周书记官道，“有前朝旧案，也有本朝新案。司里人手不足，一直没人打理。你就从这些开始吧。”说罢，他便转身离去，留下李言一人面对这浩瀚书海。
李言轻叹一声，放下行囊，开始打量这间文书房。房间很大，但被书架和卷宗堆得满满当当，只留出中间一小片空地放置书案和座椅。西墙上有一扇小窗，透进些许夕阳余晖，照亮了空气中飞舞的尘埃。
既来之则安之。李言挽起袖子，开始整理那些散乱的卷宗。他处置公务极是利落，这得益于他过目不忘的能耐——只需快速浏览一遍，就能记住内容并分门别类。
不知不觉间，天色已暗。李言点燃油灯，继续忙活。夜里的缉诡司格外安静，静得能听到自己的呼吸声。偶尔有风吹过，带动老旧的窗棂发出吱呀声响，在这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
就在他整理到最角落里的一堆卷宗时，忽然感到一股莫名的寒意从背后掠过。那不是普通的寒冷，而是一种深入骨髓的阴冷，让他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
李言猛地回头，却什么也没看到。房间里只有他一个人，门窗都关得好好的。他摇摇头，以为自己太累了产生了错觉，便继续忙活。
然而不久后，那种感觉又来了。这次更明显，仿佛有人在他颈后吹了一口凉气。
李言放下手中的卷宗，缓缓站起身。油灯的光晕在墙上投下摇曳的影子，那些堆叠的卷宗仿佛成了蛰伏的怪兽，在昏暗的光线中显得面目模糊。
他屏息凝神，仔细倾听。在一片寂静中，他似乎听到了一种极轻微的、若有若无的呜咽声，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又像是近在耳边。
李言自幼就能感知到一些常人感知不到的东西。乡间的老人说他是“阴阳眼”，能通阴阳两界。但他自己知道并非如此，他只是比常人更敏感，能察觉到那些残留的、不属于这个世界的气息和情绪。为此，他小时候没少被同龄人排挤，久而久之，他便学会了隐藏这种能耐。
而此刻，他清楚地感觉到，这间文书房里有着某种“残留”。
他循着那微弱的感觉，一步步走向房间最深处的角落。那里堆放着一些最为古旧的卷宗，上面积了厚厚的一层灰。越靠近那里，那种阴冷的感觉就越明显。
李言小心翼翼地搬开几捆卷宗，发现后面藏着一个不起眼的铁皮箱子。箱子上没有锁，但盖得严严实实。他费了些力气才打开箱盖，里面是一堆杂乱无章的旧物：几枚生锈的令牌、一把断裂的匕首、一些已经模糊不清的信札，还有...
他的目光被一件物事吸引——那是一个用暗黄色皮革包裹的卷轴。不知为何，他对这个卷轴产生了一种奇异的感觉，仿佛它在无声地呼唤着自己。
李言拿起卷轴，解开系绳，缓缓展开。出乎意料的是，卷轴上空无一字，只是一片空白。皮质触手细腻而冰凉，在油灯下泛着诡异的光泽。
正当他疑惑之际，文书房的门突然被推开了。
李言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将卷轴藏到身后。进来的是周书记官，他提着一盏灯笼，面色在晃动的光影中显得更加苍白。
“这么晚了，还在忙？”周书记官眯着眼睛打量了一下房间，“进度倒是不慢。”
“初来乍到，想尽快熟悉差事。”李言镇定地回答，心跳却不由自主地加快。他感觉到背后的卷轴似乎微微发热。
周书记官点点头：“有干劲是好事，但也别太劳累。司里给你安排了住处，就在衙门后巷的廨舍。这是钥匙。”他将一把铜钥匙放在书案上，目光在房间里扫了一圈，最后落在李言身上，“可还习惯？缉诡司...与别处不同，夜里尤其安静得瘆人。”
“尚好。”李言简短地回答，不想多言。
周书记官似乎也没打算多留，转身欲走，却又在门口停住，像是忽然想起什么：“对了，明日早些来，城南出了桩案子，可能需你协助整理卷宗。”
“案子？”李言问道。
“嗯，一桩诡案。”周书记官的声音平淡无波，“一个富商死在了自家书房里，面带笑容，身体却无任何伤痕。身边还放着一枚干枯的柳枝。”他顿了顿，补充道，“坊间已经开始传言，说是画皮鬼索命了。”
说罢，他不等李言回应，便提着灯笼转身离去，脚步声在空旷的回廊中渐行渐远。
李言站在原地，久久没有动弹。他背后的那个空白卷轴，此刻正隐隐发烫，仿佛在无声地预示着什么。
窗外，一轮冷月高悬，将清辉洒向沉睡的洛京城。
而某些沉睡已久的东西，似乎正在悄然苏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