泥泞里的新鞋六岁的陈风第一次踏上青泥河村的土地时,白球鞋的鞋尖沾了块黄泥巴。
他死死攥着母亲林秀兰的衣角,仰头望过去,只有灰蒙蒙的天和连绵的土坯房。
风里飘着牲口粪便和柴火的混合气味,和他之前住的那个家截然不同。“快喊人。
”林秀兰的声音比来时路上柔和些,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催促。她身边站着个高瘦男人,
穿洗得发白的蓝布褂子,手背青筋凸起,手里拎着两个鼓鼓囊囊的蛇皮袋。
那就是陈风和母亲的全部家当。这男人叫张建军,是陈风的继父。陈风抿着嘴没出声。
他记得半个月前,母亲红着眼眶跟他说“以后跟妈妈去个好地方,有人会对我们好”。
可他没见过对人好要把他唯一的玩具扔到地上,说没用的东西,还要踩上两脚。
也没见过好地方是个连条平整路都没有的村子。“这孩子,怕生。”张建军先开了口,
声音粗哑,像砂纸磨过木头,“进屋吧,饭在锅里温着。”土坯房比陈风想象中还破。
堂屋只有一张缺腿的木桌,用石头垫着才勉强平稳。墙角堆着半袋红薯,
几只鸡在门槛边刨食。里屋隔出两个小间,一间摆着张旧木床,铺着打补丁的褥子,
是母亲和张建军的。另一间更小,只有一张木板搭的床,连个像样的枕头都没有,是陈风的。
“以后你就住这儿。”林秀兰把陈风的书包放在木板床上,转身就去了厨房,没再看他一眼。
陈风摸着书包上磨破的边角,那是父亲生前送他的生日礼物,现在父亲不在了,
也许以后再也没有生日礼物了。晚饭是红薯稀饭和咸菜,张建军吃得呼噜响。
林秀兰时不时给张建军夹一筷子咸菜,却没问陈风够不够吃。陈风扒拉着碗里的稀饭,
觉得比县城小学门口的玉米糊难咽多了。吃到一半,
张建军突然开口:“明天让他别去学堂了,家里的猪得有人喂,地里也缺个帮手。
”陈风猛地抬头,看向母亲。林秀兰拿着筷子的手顿了顿,小声说:“他才六岁,
帮不了什么忙吧?还是上学……”“上学能当饭吃?”张建军的声音陡然大了起来。
他把碗往桌上一墩,稀饭也溅出了几滴,落在破旧的桌子上。
“我看你就是被城里的日子惯坏了!现在家里啥条件你不知道?不干活,喝西北风去?
”林秀兰没再说话,只是低着头扒饭。陈风看着母亲的侧脸,突然觉得她离自己好远。
以前父亲在的时候,母亲总会把鸡腿夹给他,会陪他写作业,为了父亲严格管教他,
和父亲争吵。可现在,她连为他说句话都不敢。那晚陈风躺在硬邦邦的木板床上,
听着隔壁传来的母亲和张建军的说话声,还有窗外的狗吠,翻来覆去睡不着。
他摸出捡回来藏在枕头下的小木马,借着月光看着上面的花纹,眼泪不知不觉就流了下来。
他想父亲,想以前的家,可他知道,那些都回不去了。第二天一早,天还没亮,
陈风就被张建军的吼声吵醒。他揉着眼睛爬起来,看到张建军正站在院子里,
手里拿着根鞭子,对着圈里的猪吆喝。“还愣着干啥?赶紧去喂猪!”张建军看到他,
把鞭子往地上一抽,吓得陈风一哆嗦。他没喂过猪,不知道该放多少饲料,
只能凭着感觉往食槽里倒。刚倒完,张建军就走了过来,一看食槽里的饲料,
抬手就给了陈风一巴掌:“你眼瞎啊?放这么多,想把猪撑死?”脸颊火辣辣地疼,
陈风咬着嘴唇,惊恐的看着张建军,都忘记了哭。林秀兰从屋里出来,看到这一幕,
只是叹了口气,说:“建军,孩子还小,你别这么凶。”“小就不用教了?
”张建军瞪了林秀兰一眼,“再不管教,以后就是个白吃白喝的白眼狼!”林秀兰没再说话,
转身进了厨房。陈风站在原地,看着母亲的背影,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着,难受得厉害。
那天之后,陈风就没再去上学了。他每天天不亮就起来喂猪、挑水、扫地,
白天跟着张建军去地里干活,拔草、施肥,太阳晒得他皮肤发烫,手上磨出了好几个水泡。
林秀兰好像越来越忙,总是在厨房和屋里之间转,很少跟陈风说话。
有时候陈风想跟她说说手上的疼,可看到她疲惫的脸,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他觉得母亲好像变了,不再是那个会抱着他讲故事的妈妈了。三个月后的一天,
林秀兰突然对陈风说:“小风,你要有弟弟妹妹了。”陈风愣了愣,
看着母亲微微隆起的肚子,不知道该说什么。张建军听到这话,脸上露出了难得的笑容,
还买了半斤糖果,不过没给陈风一颗,都锁在了柜子里。从那以后,家里的活更多了。
林秀兰身子重了,不能干重活,张建军把更多的活都推给了陈风。陈风每天要挑更多的水,
扫更大的院子,晚上还要给张建军端洗脚水。有一次他端水的时候不小心烫到了手,
张建军不仅没问他烫到没有,还骂他笨手笨脚,浪费水。陈风忍着疼,
默默回了自己的小房间。他看着手上的烫伤,眼泪又流了下来。他不明白,
为什么母亲来了这里,就不再疼他了?为什么张建军总是对他这么凶?
他觉得自己像个多余的人,在这个家里,没人在乎他。消失的鸡蛋又过了半年,
大弟张磊出生了。家里摆了几桌酒席,来了不少亲戚,院子里热热闹闹的,
只有陈风躲在角落里,没人注意他。林秀兰躺在床上,抱着刚出生的弟弟,脸上满是笑容,
那是陈风很久没见过的笑容。张磊的出生,让陈风的日子更难了。
张建军对这个儿子宝贝得不行,每天都要抱着亲了又亲。等到张磊长到能吃东西了以后,
还让林秀兰每天煮两个鸡蛋,给张磊补身体。陈风每天看着林秀兰把鸡蛋剥好,喂给张磊,
心里酸酸的。他记得以前在县城,母亲每天也会给他煮一个鸡蛋,那时候的鸡蛋,真香啊。
有一次,陈风在厨房帮林秀兰烧火,看到锅里煮着的鸡蛋,忍不住问:“妈,
我能吃一个鸡蛋吗?”林秀兰的动作顿了顿,回头看了他一眼,小声说:“这是给你弟弟的,
他还小,需要补身体。你长大了,不用吃这个。”“我也才七岁……”陈风小声嘟囔着。
“你跟你弟弟能一样吗?”张建军的声音突然从门口传来,他走进厨房,瞪着陈风,
“家里的鸡蛋都是给磊磊的,你想都别想!再敢跟你妈要东西,看我不揍你!
”陈风吓得不敢说话,低下头,继续烧火。柴火的烟呛得他眼睛疼,他却不敢揉,
怕张建军又骂他。那天晚上,陈风饿得睡不着,他想起父亲以前带他去吃的红烧肉,
想起母亲以前给她煮的鸡蛋,肚子更饿了。从那以后,陈风再也没提过要吃鸡蛋的事。
他每天还是干很多活,只是话越来越少,脸上也很少有笑容。两年后,二弟张涛也出生了。
家里更挤了,陈风的小房间被改成了张磊和张涛的房间,他只能搬到堂屋的角落,
用布帘隔开,勉强有个睡觉的地方。张建军对两个儿子十分上心,给他们买新衣服、新玩具,
却从来没给陈风买过一件东西。陈风穿的衣服,都是张建军穿旧的,改了改给他穿,
又大又肥,走起路来晃晃悠悠的。有一次,村里的小学老师来家里,想让陈风去读书。
老师说陈风很聪明,不上学可惜了。张建军却一口拒绝了:“读书有啥用?
还不如在家干活实在。家里两个小子要养,哪有闲钱让他上学?”林秀兰坐在一旁,
抱着张涛,没说话。陈风看着老师失望的眼神,心里像被针扎了一样。他其实很想上学,
想认识字,想知道书里写的是什么。可他知道,这个家里,没人会支持他。那天晚上,
陈风偷偷哭了。他觉得自己就像院子里的野草,没人浇水,没人施肥,
只能在角落里默默生长,任凭风吹雨打。他开始恨张建军,恨他不让自己上学,
恨他总是打骂自己。他也有点恨母亲,恨她为什么不帮自己,恨她把所有的爱都给了弟弟们。
十二岁那年,陈风已经能像个大人一样干农活了。他能挑着满满的两桶水,走在田埂上不晃。
能帮着张建军收割麦子,一天下来,腰都直不起来。可即使这样,张建军还是不满意,
总是挑他的错,动不动就打骂他。有一次,张建军让陈风去镇上买盐。陈风拿着钱,
小心翼翼地去了镇上,买完盐,还剩下几毛钱,他想给自己买个馒头吃,
因为他从早上到现在还没吃饭。可他刚走到馒头铺门口,就看到张建军也在镇上,
正朝着他这边走来。陈风吓得赶紧把钱揣进兜里,转身就想走。可张建军已经看到他了,
喊住了他:“你干啥去了?买个盐这么久?”“我……我刚买完盐。”陈风低着头,
不敢看张建军。“钱呢?剩下的钱呢?”张建军伸手就要钱。
陈风只好把剩下的几毛钱拿出来,递给张建军。张建军接过钱,数了数,
皱着眉头问:“怎么就剩这么点?你是不是偷偷买东西吃了?”“没有,我没买。
”陈风小声说。“还敢撒谎!”张建军抬手就给了陈风一巴掌,“我看你就是欠揍!
家里的钱都被你浪费了,你弟弟们都没花上呢。”陈风捂着脸,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他没撒谎,他真的没买东西吃。可他知道,跟张建军解释没用,他从来不会相信自己。
回到家,林秀兰看到陈风脸上的巴掌印,问怎么回事。陈风刚想说话,
张建军就抢先开口:“这小子拿着钱去镇上,不知道买啥了,就剩这么点钱回来。
我教训他几句,他还不服气。”林秀兰看着陈风,叹了口气,说:“小风,
你怎么这么不懂事?家里的钱来得不容易,你怎么能乱花呢?”陈风看着母亲,
心里彻底凉了。他知道,在这个家里,他永远都是错的那个。不管他怎么做,
都得不到母亲的信任和关心。那天晚上,陈风一夜没睡。他看着布帘外的月光,
心里有了一个念头:他要离开这个家,去一个没有人可以随意打骂他的地方。
深夜的逃离十五岁的陈风,已经长得比同龄孩子高壮些,只是脸上没什么血色,
眼神里带着与年龄不符的沉默。这几年,他干的活越来越重,
张建军把家里大部分的农活都压在他身上,还总说“你是老大,就该多干活,
以后要照顾弟弟们”。可陈风知道,张建军从来没把他当儿子,
只是把他当成一个免费的劳动力。林秀兰的心思全在两个弟弟身上,张磊和张涛渐渐长大,
变得越来越调皮,经常抢陈风的东西,还会在张建军面前告状,说陈风欺负他们。
每次遇到这种事,张建军不问青红皂白,上来就对陈风一顿打骂。
林秀兰也只是象征性地拉一下,然后就会说“你让着点弟弟们,他们还小”。
陈风已经习惯了这种生活,只是心里的委屈和愤怒,像积雪一样,越堆越厚。
他开始偷偷攒钱,每次张建军让他去镇上买东西,他都会省下一毛钱、两毛钱,
藏在床底下的砖缝里。他知道,只有攒够了钱,他才能离开这个家。这年冬天,特别冷。
青泥河村下了一场大雪,地里的活干不了。陈风却还是要每天早起,
给家里挑水、烧火、喂猪。有一天,张磊和张涛在院子里玩雪,把雪扔到了陈风身上。
陈风说了他们两句,张磊就哭着跑去找张建军,说陈风打他。张建军一听,火气就上来了,
拿起院子里的扫帚,朝着陈风就打了过来:“你个小兔崽子,敢打你弟弟?
我今天非打死你不可!”扫帚的竹条抽在身上,火辣辣地疼。陈风想躲,
可张建军把他拉得死死的,他根本躲不开。林秀兰从屋里出来,看到这一幕,
只是拉着张建军的胳膊,说:“别打了,再打就出事了。”“出事才好!
”张建军甩开林秀兰的手,继续打陈风,“我让你不听话,让你欺负弟弟!”陈风抱着头,
蜷缩在地上,疼得浑身发抖。他看着林秀兰,眼神里充满了绝望。他希望母亲能救救他,
可母亲只是站在一旁,脸上满是无奈,却没有再上前一步。那天晚上,陈风躲在布帘后面,
轻轻摸着身上的伤,全是青一块紫一块的。他从床底下的砖缝里,摸出了自己攒的钱,
数了数,一共二十三块五毛钱。他知道,这些钱不够他走太远,可他实在受不了了,
他不想再待在这个家里,哪怕一天都不想。他没有告诉任何人,只是悄悄收拾了几件衣服,
塞进一个旧布袋里。然后,他看了一眼熟睡的母亲和张建军,
又看了一眼隔壁房间里的两个弟弟,转身,轻轻拉开了房门。外面的雪还在下,
寒风像刀子一样刮在脸上。陈风深吸一口气,把布袋背在背上,朝着村口的方向走去。
他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也不知道未来的路该怎么走?他只知道,
他要离开这个让他痛苦的地方,去寻找一个属于自己的家。走了没多远,
陈风就听到身后传来母亲的喊声:“小风,你别走!”他停下脚步,回头看了一眼,
看到林秀兰穿着单薄的衣服,站在门口,朝着他的方向喊。陈风的心里动了一下,他想回去,
想问问母亲是不是还在乎他。可他想起白天张建军打他的时候,母亲的样子,
想起这些年母亲对他的忽视,他又咬了咬牙,转身继续往前走。“小风,你回来啊!
”林秀兰的声音越来越远,带着哭腔。陈风没有回头,他怕自己一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