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明一旦沉睡，不度百年不醒。除非诚心之人有缘，以眉间血流九十九尺，换得神明垂怜。
1.殷岚将自己从冰棺内撑起时，恰巧瞧见一朵夕颜撑开了花苞，肆意地绽放。睡眼蒙眬，
只觉得这是个好兆头。冰棺四周挂满了一个个饱满的酒葫芦，
许多年前她在这一片荒原里种下的植株，已经蔓延遍地，不知开谢了多少个春秋。
殷岚随手扯下一个葫芦，咬开壶嘴，在棺边喝酒边掐指算了一算。原来她躺在这冰棺之内，
堪堪不过睡了九十八个年头。酒液顺着脖颈流下，殷岚将葫芦随手丢了，
折下方才那朵盛放的夕颜，变作一根素雅的发带，束起了脑后三千如瀑青丝，懒懒地起身，
向着荒辕门飞去。门外的百步长街上，必定有人叩头拜祭三天三夜，眉间血必定染遍来路。
是谁，如此有缘，又如此诚心，要与她这个叛族克母的戴罪神仙见上一见。果然，
门外白衣胜雪的人儿血流满面，一双秀目满含隐忍的痛苦，
嘴边仍念念有词：求禁仙大人救救太子殿下，求求禁仙大人救救太子殿下。
那女子听见门扉声响，抬头时一双眼睛亮得耀目，忙行了一个极大的见仙礼，
道：小仙顾见雪，拜见禁仙大人。殷岚见那位女子熟悉的清秀样貌，却是怔了一怔。
我道何来有缘。这女子的这副躯壳，分明是自己幼时丢了三魂的寄居之所，如今三魂已归，
这躯壳本应是一介凡人，可如今却上了天庭成了仙，还拜到了她的门前。殷岚半蹲下来，
抬起宽大的衣袖，将她的下巴扶起，半张着眸子问她：你来求我，所为何事？
顾见雪闻言泪落，颤声道：崇阿太子被妖王困在青孤岛，生死未卜，求大人救救他。
殷岚挑了挑眉道：仙界的太子，想给他人情的人可多的是，何必费这许多周折，
唤我有罪之仙去救他。顾见雪却咬唇，哽咽道：太子起兵叛变，已被夺了封号，
剔了仙骨，逐出了天庭。我跪遍了八十一位上仙的府邸，没有一个肯施救的，
只好来打扰上仙的清静了。说罢，她又深深一拜。崇阿自幼因着这个太子之位，
护着她飞扬跋扈，不想也有门可罗雀之日。自古人情，薄如纸张。殷岚心里叹了叹，
看着眼前小姑娘急切的眉眼，轻笑道：你与我有几分交情，倒是可以救上一救。
小姑娘自是欣喜，又拜了他一拜。殷岚拉长声音笑道：你如此心悦于他，却让我去救他，
不怕他转而心悦于我吗？顾见雪抬头，
带了几分青涩瞧了瞧殷岚清水芙蓉、倾国倾城的美态，回话时，
眼中却带了几分伤情：太子殿下心中另有其人，小仙从不曾奢求什么，只愿殿下安好。
哟，百年不见，崇阿不仅引了一个凡人对他不离不弃，还有了一个心上人，
甚至起了叛变的心思，倒是出息了不少啊。殷岚朗声大笑，抬手抹了抹她额上的伤口，
随意道：我逗你的，你能这样对崇阿，是他的福气。不过妖王入关百年，与他素无瓜葛，
他为何要这么做？顾见雪蹙眉道：老妖王在出关时已死，囚了殿下的，是新任妖王将衍。
殷岚一愣，这个曾经日思夜想的名字，时至今日，仍能把她结好痂的伤疤，
轻而易举地连根拔起。殷岚再没心思玩笑了，随手抓了朵云，便带了顾见雪直奔南天门。
天兵守卫见她眼生，把着门不让走。一个领头的天兵喝道：什么人？殷岚垂眼瞧着他们，
身后顿时光芒大盛，显出了上古凰鸟的本体来，她淡声道：女承母位，尔等按规矩，
应尊称吾一声西方王母。四方守卫尽皆伏地。殷岚不再耽搁，驾云直奔青孤荒岛。
身后的顾见雪惊愕，声不成句：我竟不知禁仙大人……竟然是西王母殿下的女儿。
2.殷岚幼时初到十方天庭，崇阿于修炼法术上很是有一套，天才的名号响彻八荒六合。
相反，殷岚却连最简单的诀咒都念不全，总有人在她身后指指点点：那不是西王母之女吗？
姿色当真不凡，不过听闻命里克母，才从西方瑶池来到十方天庭的。殷岚举目无亲，
无依无靠，但向来是听见这种话便回身动手揍人的。她术法极差，打起人来却不要命得很。
旁人碍于她的身份，往往使了个法术遁了去。不过这次，她才刚转身捋了袖子，
便看见说闲话的人被一个法术轰远了好几十米。殷岚回头，
这便是她第一次见着面色俊秀却冷淡如水的崇阿。他收回了施展法术的手，
面无表情地对他说：孤奉父王之命护着你，并非贪图你的美色。殷岚瞪他一眼，
自顾走了几步，又立定回身，不甘地吼道：我法术差是因为失了三魂无法修炼，
等我母后将三魂寻回，便再不需你护着。崇阿面无表情，背着手道：孤信你。
凰鸟形貌为上古至美，连下界久负盛名的九尾妖狐亦望尘莫及。是以殷岚虽未全然长开，
也有慕名的男仙排着队殷勤。有一阵子，殷岚痴迷北海的玉，
有个颇俊的小仙费尽周折弄来一方北海玉。刚捧到她眼前，
却被不知从哪里来的崇阿一掌轰飞了。崇阿沉于修炼，常常闭关，没个十天半月见不着面。
轰飞了人，崇阿才缓缓踱至她跟前，淡淡道：西方瑶池必与十方天庭联姻，
孤不想坏了名声，并非贪图你的美色。说罢，他又从袖中摸出一盒玉雕棋，
垂了眼道：日后你想要什么，与孤说一声，孤给你。殷岚于法术上毫无精进，
只将功夫下在琴棋书画之类的玩意上。收了崇阿的玉雕棋，
她便不太好意思地去替崇阿做了两日的点心。神明不食五谷，若服食奇花异草，
却也有助于修为。殷岚费尽周折取来金坛荷叶，倒腾了一碗荷叶羹给崇阿。
殷岚毫无修为根基，轻易不敢试菜，只好直接端到崇阿面前，双眼殷殷地望着他。
崇阿浅浅试了一口，难得地皱了皱眉。如何？殷岚头一回下厨，自有一番期许。
崇阿面无表情地说了一句：不错。便当着她的面，将那羹一口一口，吃了个干净。
殷岚大受鼓舞，日后每逢奇花异草，必定给崇阿弄上一碗。只是这世间，
总有崇阿给不了的东西。3.殷岚三魂归来那夜，她做了一个长长的梦，连梦三日不醒。
梦中是一处陌生凡世，自己亦是个陌生女子。
铜镜中的自己不过是三千粉黛中平常清秀的女子，是丞相府的千金，自幼便是钦定的凤命，
却偏爱女扮男装到闹市，随着人流斗蛐蛐、斗鸡。初逢将衍，殷岚与他一同与摊主斗棋局，
赢棋后的二人虚伪地互相奉承。将衍拱手道：这位兄台棋路大开大合，
可见为人光明磊落啊。殷岚一摆手道：不敢不敢，兄台棋路势如破竹，才是好能耐。
然后两人却为了赢棋的奖品——一幅昆仑山水，抢了一个晌午，谁也不肯让谁，
偏还要左一个兄台得罪，右一个兄台对不住地喊。最后两人相约再斗一盘决胜。
不料却是平手，二人转而斗鸡又斗了一天，亦难以分出胜负来。
于是二人商量先将这山水放在摊主手上，来日再分个上下。结果第二日二人碰头，
摊主却再没露面了。二人于是成了好友，赌酒、赋诗、走马观花不在话下。直到有一日，
将衍随意地开口问道：兄台女扮男装混迹闹市，怎不受家中拘禁？殷岚一惊，
却不动声色，仍低头细细地描着手中折扇，佯装自然道：我自有分寸，家中从不拘我。
将衍朗声大笑，顺手接过她手中折扇，眉开眼笑道：不知兄台家住何方，日后为兄提亲，
也好有个去处。彼时楼高风大，将衍衣带翻飞，眉眼间盛满爽朗笑意，
握着折扇的手却有些抖，恐逆了佳人意。殷岚似笑非笑，起身带着笑意围着他转了一转，
才轻笑着握了他的手道：那便劳烦兄台，送我回府吧。两人握着手，慢悠悠地迎着夕阳，
走得好不快意。直到那描金的相府二字印在眼前。殷岚颇有些犹豫，
但终是斟酌着词语对他说：其实我自幼有个婚约，但我们努力努力，
还是有希望能将这婚约退了的。殷丞相独女，自幼便被聘为天家皇后。将衍望着府邸牌匾，
有些失神。终于，在殷岚疑惑的眼光中，他敛了所有神色，后退一步，行了个拱手礼，
波澜不惊的语气，很是客气：小生清河郡王，不知未来长嫂在此，失礼了。长嫂保重，
将衍告辞。殷岚是亲眼看着将衍走的，她垂了垂眼，回了府。自此再不女扮男装，
出门厮混。是了，谁敢与天子争妻呢？可世事弄人，殷岚最终要嫁的人，竟仍是将衍。
殷家太后垂帘听政，大权在握，外戚权势滔天。皇帝密谋虎符，东窗事发，
被太后一扬手废了，扶了将衍登基。大婚之日，红烛高照，她空守一夜。第二日听宫人说，
新皇于宫殿顶上，就着晚间露水，饮了一夜冷酒。将衍再不见她。直到外使来朝，
殷岚盛装出行，名正言顺地坐在将衍身旁。将衍浑不在意。哪怕后来宴席之中，刺客忽现，
与庭前武士刀兵相见，他亦浑不在意，在刀光剑影旁慵懒地倚着龙座饮酒，
像在赏一回难得的剑舞。殷岚倒是急得很，见将衍没有要走的意思，索性覆在他身上，
将他护了个严实，直到刺客被制服。四方宾客跪地请罪，将衍轻笑了一声，
眼神似鹰般盯着殷岚，低沉又冰冷地问了一句：皇后，你爱朕，是不是？
殷岚敛了神色行礼，缓缓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臣妾自然爱重皇上。将衍凑近她，
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咬得用力：这普天之下，不是你们殷家的吗？太后想摄政，
便毒死我父王，废了我心怀宏图的皇兄，扶我一个只爱游戏人间的傀儡做皇帝。
殷岚又是深深一拜，垂首时，悄然抹去眼角泪痕，眨眼道：陛下多虑，殷家绝无二心。
哈哈哈……！将衍朗声狂笑，抬手抬起她的脸，似笑非笑道：好，皇后既然绝无二心，
朕就绝不二色。是日，天下皆闻，皇上废选秀，散后宫，中宫皇后独享荣宠。那夜，
将衍摆驾椒房殿，与殷岚摆棋赋诗，时光又似回到了初见之时。他中夜把酒，
一口一口渡入殷岚口中：此酒已入我口中，皇后便可以放心饮了。便是黄泉路，
臣妾也绝不等上一等。愿只愿，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第二日，
殷岚手脚无力，口不能言，卧床不起。她亲眼见将衍眼遣了宫女，传言给丞相，说皇后病重，
想见父亲。她亲耳听到父亲匆匆入了重重宫门，却被将衍的禁军拦下，逼出了手中虎符，
又被当庭斩杀。她于床上躺了一日，起身时听见丧钟长鸣。太后暴毙于内庭，皇上痛哭不止。
国殇三年，太后谥曰，孝贤。树大招风，她早料到有这一日，却没想到将衍动作这么快，
还将自己当成了最早的一步棋。自古贤君名相，此消彼长，你死我活。
可是你何必来招惹我呢？人生莫做女儿身，百年苦乐由他人。殷岚凄然一笑。此后，
殷岚终日戴孝礼佛，再无一句言语。将衍再没来过椒房殿，他大权在握，国力日盛，
也纳了许多美人。绝不二色的承诺，那夜的柔情蜜意，仿佛是个笑话。4.一晃六年，
又是一年围猎。她仍是一身盛装，面色如水地坐在将衍身旁。又是一批刺客，持了刀匕，
带了弓箭，与御驾前的武士缠斗起来。左右高喊着护驾，出路却已被围得水泄不通。
殷岚坐在那里，浑不在意。她忽然就理解了，当年将衍为何也是那般浑不在意——风雨砥砺，
岁月如歌，生死由命耳。有一支箭射偏了，却似乎正对着她而来。殷岚微微偏了下头，
想看谁最后一眼。她茫然地搜寻那明黄的身影。你在哪呢？眼前却在此时染上一抹明黄。
她听见箭矢入肉的闷响，听见左右高呼“陛下”——是将衍，替她挡下了那支箭。
“你怎么不躲一躲？”将衍闷哼一声，随后便倒了下去。太医鱼贯而入，
终于令将衍撑开了眼，可箭伤过重，回天乏术。将衍平静地交代了后事，
他看了两眼床边哭成泪人的殷岚，俊美的容颜却冷得像冰，只说了句：“朕不爱你，
但不想欠你，你走吧。”殷岚看着将衍断了气。你当真不爱我么？
那你枕下那把老旧磨边的折扇，不是我当日亲手描了赠你的吗？彼时楼高风大，你衣带翻飞，
抖着折扇问我要一个提亲的去处。你此生不负天家皇朝，不负普罗众生，唯独负了我，
也负了你自己……昭和七年，帝崩。同年，皇后大恸，亦崩，帝后同葬于皇陵。
5.真是一个好长好长的梦境。殷岚睁开眼，正见崇阿一手撑着额，一手拨着炉中香料。
见她醒了，崇阿起身递过一方罗帕，淡淡道：“将眼泪擦一擦，三天三夜了。
西王母托青鸟带信，说你三魂七魄已归，可以开始修炼了。”殷岚却不说话，只顾着擦眼泪。
崇阿看了半晌，便拿了把刻刀，变了截檀木，想刻个玩意儿让她舒展眉头。
木如意才刻到一半的时候，殷岚说话了。她带着哭腔问：“崇阿，三界之内，六合之外，
你可曾听说过一个名字，叫做将衍？”崇阿想了想，补充道：“将衍？他是妖族太子，
少年时常寻我切磋术法，难缠得很，却也懂世故。怎么，你与他是有旧，
还是……”“是夫妻之缘。”殷岚打断他，“我想见他。”话音未落，
她金豆般的泪又落了下来，便取出两方古玉润目。崇阿一时失神，刻刀不慎嵌入手掌，
赤中带金的鲜血霎时染红了快成型的木如意。他随意缠了缠伤口，将木如意丢到一旁，
说：“好，我带你去。”“崇阿，你可曾入过八苦轮回？”御剑途中，殷岚轻声问他。
“从前历过一笔情劫，被我封印在孟婆汤碗里了。”崇阿淡声答。“那你便是记不起来了吗？
”“嗯。”将衍他，会不会也记不起来了呢？纵然崇阿修为高强，
纵横妖族皇宫如入无人之境，最终，殷岚也没能见到将衍。将衍正在闭关修炼，
外力无法破除他的结界。结界前，有一个身着粉衫、眉眼妖丽的妖族女子。
她斜靠在美人榻上，手边是一枝潋滟的桃花，偶尔还空出一根手指挑起眼前的画本，
香肩微露，肌白胜雪，好不惬意。她抬眼瞧了殷岚片刻，眼波流转，
叹道：“今年寻来的三十二位女子中，妹妹是顶顶貌美的。但我妖族太子有令，
除非能找个与他修为相当的人来挑战斗法，否则，他谁也不见。
”崇阿本想下战书引将衍出来，不想那女子又说：“决斗者可以自己破入结界寻人。
”他忧心殷岚修为低，自己若进去了就护不住她，便又作罢。那女子轻笑一声，
懒懒地复述着似乎说过无数遍的话：“我们殿下酷爱修炼，每逢瓶颈无法突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