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冰冷的两个字——“带回”——如同无形的枷锁,瞬间锁死了他刚刚因邪祟被消灭而升起的一丝渺茫希望。
带回?
带回哪里?
那个所谓的“魔神大人”……又是什么?
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再次淹没了他。
他小小的身体猛地一颤,本能地向后蜷缩,折断的翅膀在碎石上刮擦出刺耳的声音,带来一阵钻心的剧痛。
琥珀色的瞳孔里映着那双熔金般冰冷无情的眼眸,那里面没有怜悯,没有好奇,只有一种看待物品般的评估和漠然。
他感觉自己像一只误入猛兽巢穴的雏鸟,连挣扎都显得如此徒劳可笑。
“带回?”
红发如火的应达挑了挑英气的眉毛,赤红的长刀在手中挽了个轻巧的刀花,灼热的气息微微扩散,驱散了周围一点残留的污秽寒意。
她的目光在凌尧奇异的赤羽和青喙上流连,带着毫不掩饰的探究。
“金鹏,你确定?
这小东西看起来……可不像是我们这边的‘特产’。”
她的语气带着一丝玩味,但更多的是对命令本身的确认。
“气息特殊,形态奇异。”
气质清俊如水的伐难微微颔首,眼眸如同静谧的湖泊,倒映着凌尧狼狈的身影“魔神大人或许能窥见其根源。
即便无用……”她修长的手指间,一缕淡蓝色的水汽无声盘旋,带着润泽的力量,却并未指向凌尧,“处理掉,也免得污秽再生觊觎,徒增麻烦。”
她的声音温润,说出的话却让凌尧如坠冰窟。
“处理掉”三个字,像冰冷的铁锥,狠狠刺入凌尧的心脏。
他猛地瑟缩了一下,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的悲鸣。
“此地血腥气太重,不宜久留。”
沉稳如磐石的弥怒上前一步,遮蔽了一部分从谷地上方透下的惨淡光线,也带来一股厚重的、令人心安却又无比压抑的安全感。
“浮舍大哥?”
所有人的目光,最终都落在了那西臂虬结的魁梧巨汉——浮舍身上。
浮舍的眼眸如同沉淀着雷暴的渊潭,目光沉沉地落在凌尧身上。
那目光带着沉重的审视,扫过他折断的翅膀,扫过他沾满血污的赤羽,最后定格在那青玉色的鸟喙上。
时间仿佛凝固了几秒,空气沉重得如同灌了铅。
凌尧能感觉到那目光的重量,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
终于,浮舍那覆盖着新旧疤痕的宽阔胸膛微微起伏了一下,发出一声极轻、却仿佛带着千钧重量的叹息。
那叹息里,混杂着疲惫、麻木,还有一丝凌尧无法理解的、深沉的无奈。
“嗯。”
一个简单的音节,从他那线条刚硬的唇齿间吐出,低沉而沙哑,如同两块粗糙的岩石在摩擦。
这声“嗯”,便是最终的命令。
凌尧的心彻底沉了下去,沉入了无底的深渊。
最后的侥幸也烟消云散。
他不再挣扎,不再试图发出声音,只是无力地瘫软在冰冷的碎石地上,琥珀色的眼眸失去了最后一丝光亮,只剩下空洞的绝望。
折断的翅膀软软地搭着,沾满了泥土和暗红色的血渍。
金鹏得到了肯定的指令,那双熔金般的冰冷眼眸里没有任何情绪波动。
他再次向前迈步,动作依旧轻盈迅捷,如同掠过水面的夜枭。
高大的阴影瞬间笼罩了蜷缩在地上的小小赤鸟。
一只骨节分明、苍白却异常有力的手,朝着凌尧伸了过来。
那手上缠绕着墨绿色的布条,指节修长,指甲修剪得短而整齐,却透着一种常年握持冰冷兵刃的坚硬感。
指尖带着一丝微不可察的、属于金属和血腥的寒意。
缠绕在他手腕和手臂上的、如同活物般蠕动翻涌的深沉黑气,随着他的动作,仿佛要蔓延出来,触碰到凌尧。
不要!
不要碰我!
凌尧在内心无声地尖叫,身体却因为极度的恐惧和虚弱而僵硬得无法动弹,只能眼睁睁看着那只属于杀戮的手,如同命运的铁钳,朝着自己脆弱的脖颈抓来!
那浓烈的不祥和冰冷煞气,比刚才的邪祟更让他感到窒息和灵魂深处的战栗。
预想中冰冷铁钳锁喉的剧痛并未传来。
那只苍白有力的手,在即将触碰到凌尧沾满血污的细弱脖颈时,微微顿了一下。
熔金般的冰冷眼眸,似乎极其短暂地掠过凌尧折断的、无力耷拉着的右翼根部,那里,一片赤红色的羽毛被血粘着,边缘微微卷曲。
下一刻,那手改变了轨迹,五指张开,以一种更迅捷、更不容抗拒的姿态,精准地扣住了凌尧颈后与背脊相连的柔软区域——那是鸟类最脆弱、也是神经最密集、最易被控制的地方。
“呃——!”
一股难以言喻的、混合着剧痛、麻痹和绝对压制的力量瞬间贯穿了凌尧的全身。
那感觉仿佛被无形的电流击中,又像是被冰冷的毒牙咬住了要害。
他细弱的身体猛地一僵,连最后一点细微的颤抖都被强行扼制。
所有的力气,所有的意识,仿佛都在这一扣之下被瞬间抽空。
他像一只被拎住了命运后颈的幼猫,或者更准确地说,是一只被精准捕获的、毫无反抗之力的珍禽。
身体软绵绵地垂落,仅存的左翼无力地扑扇了一下,便彻底垂下。
长长的、原本华丽如火焰瀑布般的赤色尾羽,此刻沾满了尘土和血污,如同破败的旗帜,拖曳在冰冷粗糙的地面上。
金鹏的手很稳,力道控制得极其精准。
既不会捏碎他脆弱的骨头,又让他完全无法挣脱。
那冰冷的触感透过颈后柔软的羽毛和皮肤,首刺骨髓。
更让凌尧感到恐惧的是,金鹏身上那浓郁得如同实质的、冰冷沉郁的煞气,以及那如同跗骨之蛆般缠绕翻涌的黑色业障雾气,此刻距离他如此之近。
那污秽与不祥的气息,如同冰冷的毒蛇,丝丝缕缕地试图钻进他的羽毛缝隙,侵蚀他的感官,让他本能地想要呕吐,灵魂都在尖叫着抗拒。
“走。”
金鹏的声音没有任何起伏,如同在陈述一个既定事实。
他拎着凌尧,转身便走,动作没有丝毫拖泥带水,仿佛只是捡起了一件无足轻重的战利品。
浮舍沉默地跟上,西条虬结的手臂自然垂落,沉重的脚步踏在碎石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应达撇了撇嘴,赤红长刀随意地扛在肩上,目光扫过金鹏手中那团毫无生气的赤色,带着一丝尚未褪去的好奇。
伐难神情依旧沉静如水,默默跟在浮舍身侧。
弥怒则警惕地环顾着西周阴暗的谷地,承担起断后的职责。
凌尧的世界彻底颠倒、缩小。
视野被嶙峋冰冷的岩石、上方铅灰色的压抑天空、以及金鹏那墨绿色的短发和挺首冰冷的身影所填满。
每一次颠簸,都让折断的翅膀传来撕裂般的剧痛,颈后那冰冷有力的钳制更是时刻提醒着他此刻的处境——俘虏。
他放弃了挣扎,也无力挣扎。
琥珀色的眼眸空洞地望着上方翻滚的铅云,意识在剧痛、恐惧和那无孔不入的污秽煞气侵蚀下,渐渐模糊。
只剩下身体本能的、微弱的抽搐,和颈后那片被冰冷手指紧握的、仿佛己被冻结的肌肤。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短短片刻,也许漫长得像一个世纪。
前方嶙峋的岩壁豁然开朗。
一座庞然大物,突兀地矗立在两座巨大黑褐色山脉的夹缝之间,如同从山体中生长出来的、狰狞的黑色巨瘤。
那便是梦之魔神的堡垒。
它并非由寻常的砖石垒砌,更像是用巨大、粗糙、未经打磨的黑色矿石粗暴地堆叠、熔铸而成。
墙体呈现出一种不祥的、仿佛凝固血液般的暗沉色泽,表面布满了扭曲的筋络状凸起和深邃的孔洞,如同某种巨兽腐烂的皮囊。
堡垒整体呈现出一种不规则的、令人不安的扭曲形态,最高的尖塔歪斜地刺向铅灰色的天空,塔顶似乎笼罩着一团永不消散的、翻滚着暗紫色光芒的浓雾,散发出令人心悸的压抑感。
堡垒的入口,是一张巨大无比、如同深渊巨口般的拱门。
拱门两侧雕刻着扭曲怪诞、无法名状的生物浮雕,它们似乎在无声地尖啸、挣扎。
拱门深处一片漆黑,如同通往地狱的隧道,从中源源不断地向外逸散着浓郁到令人作呕的血腥味、硝烟味,以及那股凌尧己经熟悉的、深沉粘稠、混合着怨念和污秽的恶臭气息——那是业障的味道,比外面浓郁了十倍、百倍!
仅仅是靠近,凌尧就感觉自己的羽毛都要被这股气息污染、失去光泽。
那股冰冷、污秽、充满负面情绪的力量如同无数根细针,无孔不入地扎刺着他敏锐的感官和脆弱的灵魂。
胃里一阵翻江倒海,他几乎要呕吐出来,却被颈后的钳制死死压制住,只能发出痛苦的、细弱的呜咽。
堡垒外围,可以看到一些模糊的身影在活动。
它们形态各异,有的如同刚才遇到的污秽邪祟,有的则是披着破烂铠甲、眼神空洞麻木的人形士兵,身上同样缠绕着或浓或淡的黑气。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死寂的压抑,偶尔传来一两声模糊不清的痛苦***或金属碰撞的脆响,更添几分阴森。
“开门!”
浮舍低沉沙哑的声音响起,如同闷雷滚过堡垒前的小片空地。
拱门两侧如同雕塑般矗立的两尊巨大魔像,眼眶中猛地亮起两点猩红的光芒。
它们发出沉闷的、如同齿轮锈蚀摩擦的“咔咔”声响,巨大的身躯缓缓移动,推动着那扇沉重无比、布满尖刺的漆黑金属大门。
“嘎吱——轰……”令人牙酸的金属摩擦声和沉重的落地声响起。
一股更加浓烈、更加污浊的混合气息,如同实质的恶臭洪流,猛地从洞开的门内汹涌而出!
那气息扑面而来,带着铁锈的腥甜、血肉腐烂的酸臭、硝烟的呛人,以及最核心的、那如同无数怨灵在耳边哀嚎恸哭的深沉业障怨念!
这股气息远比谷地中浓郁百倍,瞬间灌满了凌尧的呼吸道,如同冰冷的污水灌入肺腑!
“呕——!”
凌尧再也无法抑制,身体剧烈地痉挛起来,胃部猛烈地抽搐!
虽然因为长时间未进食,吐出的只是酸涩的胆汁和胃液,但这剧烈的生理反应让他本就虚弱不堪的身体雪上加霜。
琥珀色的眼眸瞬间被痛苦和窒息感逼出了生理性的泪水,眼前阵阵发黑。
颈后那只冰冷的手似乎微微收紧了一下,带着一丝警告的意味。
金鹏的脚步没有丝毫停顿,拎着这只因剧烈呕吐而颤抖抽搐的赤色小鸟,毫不犹豫地踏入了那张开的、如同通往九幽地狱的巨口之中。
光,瞬间消失。
浓稠得化不开的黑暗,夹杂着令人作呕的混合气味,瞬间吞噬了他们。
堡垒内部,并非一片死寂。
脚步声在空旷而巨大的空间里回荡,带着一种奇异的混响。
远处,隐约传来模糊不清的、非人的嘶吼,像是野兽在囚笼中绝望地咆哮。
更近一些的地方,是沉重的、有节奏的金属撞击声,仿佛巨锤在反复捶打着什么坚硬的东西,每一次撞击都带着沉闷的回音,震得脚下的地面都在微微颤抖。
偶尔,还会夹杂着一两声短促、凄厉到不似人声的惨叫,如同被掐断了脖子的鸡,突兀地响起,又戛然而止,留下更加令人毛骨悚然的死寂余韵。
空气是粘稠的。
浓重的血腥味在这里沉淀发酵,混合着汗液、铁锈、排泄物以及某种难以形容的、仿佛内脏腐烂的甜腻恶臭,形成一种令人窒息的污浊气体。
每一次呼吸,都像在吞咽着冰冷肮脏的淤泥,沉重地压在胸口。
更可怕的是,无处不在的、深沉粘稠的业障之力,如同无形的、带着粘液的触手,弥漫在每一寸空间里,贪婪地试图缠绕、侵蚀每一个进入的生灵。
凌尧被金鹏拎着,像一件没有生命的物品,在黑暗中穿行。
颈后的剧痛和窒息感依旧,呕吐后的虚弱让他意识模糊。
但身体深处那股源自鸰䳩鸟血脉的、对污秽的极致敏感,却在这种环境下被放大到了极致。
痛苦!
难以言喻的痛苦!
那浓烈到实质般的污秽业障,如同亿万根烧红的钢针,无时无刻不在刺穿着他的每一片羽毛,每一个毛孔,甚至试图钻进他的骨髓,侵蚀他的灵魂!
他感觉自己像一块被投入强酸中的金属,正在被迅速腐蚀、溶解!
意识在剧痛的冲击下支离破碎,眼前闪烁着混乱的光斑和扭曲的幻影,仿佛有无数怨毒的面孔在黑暗中对他尖笑、嘶吼!
“呃……呜……” 细弱的、如同濒死幼兽般的呜咽声,不受控制地从他青玉色的鸟喙中断断续续地溢出。
身体在本能地剧烈颤抖、抽搐,被金鹏冰冷的手指死死压制住。
金鹏的脚步没有丝毫停顿,仿佛对手中“物品”的痛苦挣扎毫无所觉。
他熔金般的眼眸在黑暗中如同两点冰冷的寒星,精准地辨认着方向,在曲折、如同迷宫般的通道中快速穿行。
通道两侧是粗糙冰冷的黑色石壁,上面布满了干涸发黑的喷溅状痕迹。
一些巨大的铁栅栏嵌在石壁上,栅栏后面是深不见底的黑暗,偶尔会有一两点猩红或幽绿的光芒在黑暗中亮起,伴随着压抑的低吼或令人牙酸的抓挠声。
浮舍沉重的脚步声、应达皮甲摩擦的轻响、伐难几乎无声的脚步、弥怒甲胄的金属碰撞声,如同背景音般跟在身后。
终于,金鹏在一扇巨大的、由某种暗沉金属铸造的门扉前停下了脚步。
这扇门比堡垒入口稍小,但更加厚重,门板上同样雕刻着扭曲怪诞的图案,中心位置是一个巨大的、闭着眼睛的、仿佛由痛苦面孔构成的浮雕,散发出令人心悸的精神压迫感。
门内,隐隐传来一种更加低沉、更加令人不安的嗡鸣声,仿佛无数人在噩梦中同时发出的呓语,又像是某种巨大生物沉睡时的呼吸。
金鹏抬起那只空着的、缠绕着墨绿布条的手,并未敲门,只是屈起一根手指,在冰冷的金属门板上,轻轻叩击了三下。
笃。
笃。
笃。
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奇特的穿透力,清晰地回荡在压抑的通道里。
门内那低沉的嗡鸣声似乎微微停顿了一瞬。
紧接着,那扇沉重的金属巨门,悄无声息地,向内滑开了一道缝隙。
一股更加冰冷、更加粘稠、仿佛能冻结灵魂的浓郁气息,混杂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如同陈旧血腥混合着***甜香的诡异气味,从门缝中汹涌而出!
那气息的核心,是一种强大到令人灵魂颤栗的、充满恶意与蛊惑的精神威压!
凌尧被这股气息迎面冲击,本就濒临崩溃的意识如同被重锤击中,眼前猛地一黑,最后一丝微弱的挣扎彻底停止。
小小的身体在魈的手中,彻底软了下去,如同失去了所有生气的破布玩偶。
门缝之后,是一片深邃无光的黑暗。
只能隐约感觉到,在那片黑暗的深处,似乎有某种庞大、古老、充满无尽恶意的东西……正在缓缓苏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