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灵气比杂役处还要稀薄几分,空气中弥漫着泥土和各类低阶灵植混杂的、略带苦涩的气味。
大片的灵田被划分成整齐的方块,种着诸如“凝露草”、“铁骨花”、“地脉根”之类需求量巨大、但品阶极低的灵植,是外门弟子日常丹药消耗的主要来源。
管理百草园的是一位姓孙的执事,修为在炼气西层,据说在此地待了快二十年,皮肤被晒得黝黑,脸上沟壑纵横,一双眼睛却异常锐利,看人时带着审视,仿佛在评估一株灵植的长势。
“李长寿?
青云殿发配来的那个?”
孙执事上下打量着他,眼神里没什么温度,“藏经阁待得好好的,跑来祸害我的灵田?”
李长寿低着头,不敢辩解:“弟子知错,定当尽心竭力,不敢懈怠。”
“哼,漂亮话谁都会说。”
孙执事冷哼一声,随手一指远处一片长势有些萎靡的凝露草田,“那片,归你了。
每日辰时之前,用‘云雨诀’浇灌一遍,不能多,不能少。
巳时到午时,除草,用木铲,不能伤了根。
未时,检查有无虫害,发现‘噬灵蚜’,徒手捏死,不能用灵力,免得污了药性。
酉时,再检查一遍,记录长势。”
他丢给李长寿一本薄薄的册子和一把看起来用了很久的木铲:“规矩都写在《百草园杂役手册》里,自己看。
完不成定量,或者损了灵植,扣月例,严重的,滚蛋。”
交代完,孙执事便背着手,走向另一片长势旺盛的灵田,不再看他。
李长寿拿起那本册子,翻开一看,里面详细规定了每种灵植的照料流程、注意事项、每日定量,甚至还有不同天气下的应对策略,条条框框,极其繁琐。
他再看看分给自己的那片凝露草,叶片发黄,耷拉着,明显状态不佳。
他叹了口气,认命地拿起木铲,走向田埂。
日子仿佛又回到了刚入宗门时的状态,甚至更糟。
在藏经阁虽然枯燥,至少不用风吹日晒。
而在这里,每天重复着单调繁重的体力劳动,云雨诀看似简单,但对毫无灵力基础的他来说,每次施展都极为耗费心神,勉强覆盖完指定区域,就己头晕眼花。
徒手捏死那些蠕动着的、吸食灵植汁液的噬灵蚜,更是让他胃里一阵翻腾。
他的月例依旧是一块下品灵石,三颗聚气丹。
聚气丹他舍不得吃,小心收着。
灵石更是攥得紧紧的,那是他逃离这里的希望——虽然这希望渺茫得可怜。
偶尔,他能听到一些关于外界的传闻。
似乎是某个负责采买的杂役弟子带回来的消息。
“听说了吗?
庶务峰那边最近动作不小啊!”
“怎么了?
赵长老又搞什么新花样了?”
“不是赵长老,是上面!
据说掌门亲自过问,要对任务堂的贡献点体系进行‘优化’!”
“优化?
什么意思?”
“好像……好像以后完成特定难度的任务,除了贡献点,还能额外获得一种叫‘绩点’的东西?
这‘绩点’据说年底能兑换成额外的灵石或者修炼时间?”
“真的假的?
那岂不是比以前划算?”
“还有呢!
炼丹房和炼器坊那边,据说也在调整,要搞什么‘成本核算’和‘超额奖励’?
说是如果成丹率、成品率超过定额,主持的弟子能分到一部分节省下来的材料折算的灵石!”
“这……这听起来……”议论的弟子面面相觑,都觉得有些新奇,又有些说不出的怪异。
这感觉,不像是以前那种干巴巴的鼓励和惩罚,反而像是……像是在做买卖?
李长寿在一旁默默地除草,心脏却不争气地加速跳动了几下。
绩点?
超额奖励?
这些词汇,与他那枚玉简里某些零碎的想法,隐隐有着相似之处。
是巧合吗?
还是……他不敢深想。
掌门严令不得再提,违令者废黜修为,逐出山门。
这个代价,他承受不起。
他低下头,更加卖力地挥动木铲,仿佛要将脑子里那些不该有的念头一并铲除。
然而,有些东西一旦种下,便会自己生根发芽。
照料灵植久了,李长寿发现,这百草园的管理,看似条理分明,实则也存在不少问题。
比如,不同灵植对光照、水分需求不同,但田垄的规划却有些随意,导致一些喜阴的灵植被安排在日照过长的区域。
又比如,除草和除虫的时间安排,有时会冲突,忙起来容易顾此失彼。
再比如,那本《杂役手册》规定死板,遇到特殊天气或灵植突发状况,杂役弟子往往不知变通,也不敢变通,只能眼睁睁看着损失发生。
他本能地开始在心里盘算,如果调整一下田垄分布,优化一下工作流程,再给杂役弟子一定的自主处置权……这个念头刚冒出来,他就狠狠掐了自己大腿一把。
“还想?
嫌命长吗?”
他低声警告自己。
可是,看着那些因为管理不善而蔫头耷脑的灵植,一种近乎本能的冲动又在撩拨着他。
这就像他当初在藏经阁,看到那些混乱的账目和低效的流程,就忍不住想去整理、去优化一样。
这天下午,他正在检查一片地脉根,发现有几株的根系出现了不正常的萎缩。
根据手册,这可能是某种根部病害的早期征兆,需要立即上报,并由专人处理。
但上报流程繁琐,等专人过来,恐怕这几株地脉根就救不回来了。
他蹲在地上,犹豫不决。
按规定,他该立刻上报。
但看着那几株还在顽强汲取养分的灵植,他又有些不忍。
地脉根虽然低阶,但生长周期长,损失一株也是宗门的财产。
他想起自己之前观察到的,附近长着一种名叫“清心兰”的野草,其汁液似乎对某些土壤病害有微弱的抑制作用。
这只是他的观察,手册上并无记载。
报,还是不报?
按规矩,还是……做点什么?
就在他内心激烈斗争时,一个略带沙哑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那几株地脉根,怎么回事?”
李长寿吓了一跳,猛地回头,只见孙执事不知何时站在了他身后,正皱眉看着那几株出现问题的灵植。
“回……回孙执事,弟子发现这几株地脉根根系有异,疑似……疑似染了‘枯根病’。”
李长寿连忙起身汇报。
“枯根病?”
孙执事蹲下身,仔细看了看,脸色微沉,“确实是初期症状。
你为何不立即上报?”
李长寿心头一紧,硬着头皮道:“弟子……弟子刚才在想,或许有一种方法,可以尝试遏制一下……哦?”
孙执事抬起头,锐利的目光盯住他,“什么方法?
手册上可没写。”
李长寿咽了口唾沫,指着不远处那些清心兰:“弟子观察,那种清心兰的汁液,或许……或许能有点作用。”
孙执事看了看那些不起眼的野草,又看了看李长寿,眼神复杂,沉默了片刻,才缓缓道:“你知道,擅自用药,万一加重病情,或者污了整片灵田,是什么后果吗?”
“弟子知道。”
李长寿低下头,“弟子只是……觉得可惜。”
孙执事没再说话,他站起身,走到那几株清心兰旁,掐了一片叶子,在指尖捻了捻,又闻了闻。
然后,他走回来,对李长寿道:“去,取些清心兰的汁液来,稀释十倍,浇在那几株病株周围。
注意范围,不要扩散。”
李长寿一愣,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
“还愣着干什么?”
孙执事催促道,语气依旧没什么起伏,“动作快点,死马当活马医。
若是救不回来,或者出了岔子,责任你担。”
“是!
是!”
李长寿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情绪,连忙跑去采集清心兰。
他小心翼翼地按照孙执事说的做了。
接下来的几天,他格外关注那几株地脉根。
令他惊喜的是,枯萎的迹象竟然真的被遏制住了,虽然没有立刻恢复,但至少不再恶化。
孙执事再来巡视时,看到那几株地脉根的情况,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什么都没说。
但从那以后,李长寿发现,孙执事分配给他的灵田,似乎不再是那种最差、最难伺候的了。
偶尔,在他完成定额后,孙执事还会指点他一两句关于灵植习性的小窍门,虽然语气依旧生硬。
李长寿依旧每天重复着繁重的劳作,依旧为那微薄的月例和渺茫的仙途发愁。
修为依旧停留在感应灵气阶段,毫无进展。
但他心里,某个被强行压抑下去的东西,似乎松动了一丝缝隙。
他依旧不敢去想什么“股份制”,什么“期权激励”。
但在夜深人静,他躺在杂役小屋冰冷的床板上,看着窗外稀疏的星光时,会忍不住想:或许,在这看似僵化不变的宗门里,也存在着某种……可以被优化、被改变的可能?
哪怕,只是从拯救几株不起眼的地脉根开始。
他翻了个身,怀里紧紧攥着那几块舍不得用的下品灵石。
“先……先想办法把这漏雨的屋顶修好吧。”
他嘟囔着,闭上了眼睛。
窗外,云岚宗的夜色深沉,山风穿过林海,带来远山模糊的兽吼。
而在宗门深处的某些地方,关于“绩点”、“超额奖励”的讨论,正在悄无声息地扩散,如同投入湖面的石子,荡开的涟漪,正一圈圈地扩大,终将波及更远的地方。
李长寿床铺的稻草下面,无意间压着几片他带回研究、己经干枯的清心兰叶子。
其中一片叶子的背面,一个极其微小、几乎与叶脉融为一体的淡金色符文,在黑暗中,极其微弱地闪烁了一下,随即彻底隐去,仿佛从未出现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