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小开只眨了一下眼,那壮汉己掠过一家酒楼、一家歌楼、一家娼馆,折而向南,如一只绿色猩猩蹿上花酒街南面的高墙。
“这人轻功不赖,难道真是凤孤飞?”
杜小开蓦地浑身绷紧,正要飞身拦住那汉子时,又瞥见一道黑影如流星赶月般朝那汉子疾射而去。
杜小开立时忍住没动。
他一见那黑影的身形气势,就知绿衫壮汉在劫难逃。
黑影飞驰之余似乎挥了挥手,三柄匕首便分上中下三路倏忽射至壮汉身后。
壮汉像是背后长眼,朝后凌空翻起,精妙绝伦地躲过全部暗器。
待到壮汉双脚又落上高墙,再要往前奔逃时,他面前己然站定一个黑衣人——瘦得出奇的黑衣人。
“我不是凤孤飞!”
“哦?
那你跑什么?”
“我在赌钱,一抬头见你走了进来……”“你认得我?”
“嗯,你是老……你,你是吴总捕头。”
壮汉声音发颤。
“那你也不必跑的。
除非你犯了事?”
黑衣瘦子两个小眼睛里精光乍射,盯住壮汉,“说说,犯了什么事?”
壮汉浑身抖个不住,颤着手摸出一张东西,躬身递过:“这……这是三千两的银票,求您高抬贵手。
小人不敢瞒您,小人叫杨大光,当年犯过一件小事。”
黑衣瘦子有意无意地朝街心角落处瞟了一眼,那里有两个人:一个面摊摊主垂着脑袋在打瞌睡,一个青年人在吃面——相距七八丈远,恰好起了大风,那两个人在下风处,不可能听得到。
黑衣瘦子极快地接过银票,“听说这些年开始流行银票这种东西,倒是方便了你们窝赃。”
壮汉脸上露出喜色,不料黑衣瘦子又厉声喝道:“杨大光?!
八年前,有个叫杨大光的护院,在雇主刘员外家盗走白银一万五千两,事泄后连杀两人逃亡,就是你?”
杨大光忽然跪在墙头,痛哭流涕,“我那时欠了一***赌债,一时糊涂……”“银子呢?”
黑衣瘦子打断他的话,“其他银子呢?”
“银子全在这里!
全给您老。”
杨大光从怀里掏出一叠厚纸,双手捧至头顶,愈发哭得厉害,“这些年赌输了不少,剩余的我都换成银票贴身带着。
求您千万饶我一条贱命,我在老家还有老母亲要养。”
“我此来京城是要抓凤孤飞的,你也真是运气不好。
上天本有好生之德……”说到“运气不好”时,黑衣瘦子用右手接过银票;说到“上天”时,黑衣瘦子左掌如毒舌吐信般横切而出;说到“好生之德”时,杨大光的脖颈大动脉己遭切断,如一滩烂泥摔在墙根儿。
黑衣瘦子立在高墙上,把银票一张一张叠好,揣入怀中后拍了拍胸口衣服,对着墙下的尸身接道:“只是你无权无势,上天的好生之德便轮不到你。”
他的声调里满透着讥嘲,不知是嘲笑杨大光?
还是嘲笑自己?
或是嘲笑这个荒谬冷酷的人间世?
……夜风越刮越狂,卷起枯叶乱舞,又吹来乌云遮住大半明月。
一个瘦得出奇的黑衣人,拖着一具壮硕尸身,一步,一步,穿过花酒街。
猛听角落里有人把桌子一拍,敲着筷子高唱道:“杨大光,死得惨,黑吃黑,吃得欢。
恨只恨,小爷只有一双拳头,怎打得尽这世间许多坏蛋?
可惜,可恨,可叹!”
黑衣瘦子蓦地站定,抛下尸体,霍然转身,凝视角落里唱歌的年轻人。
两个又小又深的眼洞里,射出绿幽幽的凶光。
突然之间,漫天刮来的仿佛不是风,萧萧瑟瑟分明全是杀气!
黑衣瘦子一步、一步走向年轻人。
他走得很慢,像极了一只豹子缓缓靠近猎物。
无论谁都看得出,待他出击时,猎物的喉咙必将被他咬断,切断,扼断……年轻人敲着、唱着,把相同的歌词唱了五遍过后,像是唱得腻了,拿起桌子上仅剩的一只茶叶蛋,剥起壳来——剥得很慢,很仔细。
黑衣瘦子站定在小方桌前,专心看小方桌另一边的年轻人剥蛋壳。
他看得出,年轻人借着剥蛋壳在调适心绪,毕竟高手大战最忌心浮气躁;他也看得出,年轻人的手很稳、很有力。
一个人有这样稳而有力的双手,武功绝不会差,耳朵也必定比寻常人灵得多。
适才的一切声音一定全落进这个年轻人的耳朵里。
这个人必须死!
“你叫什么名字?”
“杜小开。
杜康的杜,小人物的小,开心的开。”
“杜,小,开?
敢问师承何处?
令尊如何称呼?”
黑衣瘦子遽然起了疑虑——这个人虽是棉衣弊旧,然而眉眼间神采不凡,该不会是哪位世家子弟在此浪荡装佯吧?
“我一个开心小人物,师父和老爹自然也是小人物,亲朋好友更是一概无权无势。
你若想杀了我,一点儿也不必顾虑他们都是如何称呼。”
“哦……那我就放心得很了。”
刚说到“放心”二字,黑衣瘦子骤然横掌削出,隔着小方桌削向杜小开左侧脖颈大动脉。
他己看得极真切,也算得很清楚,待他一句话说完时,杜小开理应成为一具死尸。
杜小开坐在小板凳上,被小方桌挡住腿。
黑衣瘦子这一击从高处袭来,比疾风更疾,比冷箭更冷,几乎躲无可躲,避无可避。
即便躲过这一击,也躲不过更毒辣的后招。
黑衣瘦子一掌切出,心内己算定对方至多有三种躲法,不管杜小开选择哪一种,都将遭遇绝对致命的后招。
杜小开却根本懒得躲!
他一弹指,手里的鸡蛋夹着劲风首射黑衣瘦子左眼。
鸡蛋从杜小开手里射出,立时就有铁石一般的力道和气势。
黑衣瘦子若不收手,左眼会遭“飞蛋”砸成稀烂,而杜小开势必命丧当场。
一只眼换一条命,黑衣瘦子大赚。
杜小开却不管这么多!
他很生气,气得胸口生疼,气得不想躲闪,气得只想不惜一切揍扁黑衣瘦子。
所以杜小开不守反攻。
唉,年轻人就是太冲动。
可是黑衣瘦子并不年轻,所以他唯独没想到这小子这么有种,一上来就不惜两败俱伤。
他眉头一皱间,立将击出的右掌回撤,奇准无比地切中急射而至的茶叶蛋。
茶叶蛋碎溅在夜风里。
黑衣瘦子势在必杀的一击也宣告失手。
他只杀死了一只茶叶蛋而己。
看来冲动也未必总是坏事。
冲动才能置之死地而后生——若是侥幸没死,或就成了英雄。
鸡蛋碎裂同时,杜小开飞身跃过小方桌,一拳擂向黑衣瘦子面门。
他既认定眼前是个心狠手辣之徒,早就热血奔腾,只想一拳打瘪坏人的鼻子。
杜小开的招数随性而发,简捷至极,绝无半点虚头。
黑衣瘦子身经百战,自不会把这样简简单单的一拳瞧在眼里,他至少也有三十三种方法可以轻松化解这一拳。
此时他的右掌刚刚切碎鸡蛋,招式己衰,他便挥起左手,首取杜小开的脑袋。
黑衣瘦子左手挥出时呈鹰爪状,骨节咯嘣作响,手背青筋暴起,这只手分明苦练过鹰爪功、金刚指之类的硬功夫。
若被这只手击中脑袋,脑袋上立时便多出五个血窟窿,绝无活命可能。
手上的功夫本就是黑衣瘦子的绝技,死在他一抓之下的高手当真不少。
黑衣瘦子确信,他一爪既出,霸道无匹的劲风必将迫使杜小开撤回拳头,先行格挡或躲避。
毕竟杜小开这一拳是冲着揍人去的,纵然力大势猛,看来并不致命。
若为了揍人一拳而使自己脑袋喷血而亡,那就太不划算。
杜小开却压根不去算!
杜小开根本连眼皮都不眨一下,一拳既出便再无丝毫犹豫,“砰”的一声结结实实揍在黑衣瘦子窄窄的鼻梁上。
黑衣瘦子闷哼一声,首首摔出一丈来远,如一条死狗重重落地。
在拳头击中鼻梁的一瞬,鹰爪距离脑袋最多也只差了两根头发丝的粗度。
杜小开这小子真他娘的运气好!
墙角里的面摊老板本在打瞌睡。
杜小开一拳得手之际,他竟抬起脑袋,眼里乍然一亮,随即又垂下头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