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整个人几乎贴在生态园的舱壁上，左侧脸颊紧挨着带有循环纹路的金属板，右耳则努力捕捉着板后土壤层里植物根系汲水时几乎不可闻的嘶嘶声。
两种截然不同的感觉在他小小的身体里交汇。
金属是稳定而坚硬的，是“***号”世代飞船永不松懈的骨架；而土壤之下，那些他看不见的根须网络，则充满了生命蠕动的、潮湿的秘密。
他挪开一点，将另一只耳朵也贴上去。
这次，他屏蔽掉远处父母与其他船员模糊的谈话声，全神贯注于更近处——嵌在舱壁内部的循环管道。
一种低沉的、规律的嗡鸣正透过骨骼传入他的耳蜗。
不是吵闹，而是一种沉厚的、充满力量的脉动。
他闭上眼睛，试图在脑海里勾勒出那复杂管道的走向，想象着清澈的水流如何在龙晶超导线路高效的引导下，毫无阻力地奔涌，滋养着这片悬浮于星海中的绿洲。
“利阳。”
父亲的声音不高，却像一把精准的钥匙，打断了他脑海中的构图。
秦利阳转过身，看到父亲秦岳站在几步之外，身上穿着灰色的工程师制服，袖口处沾着一小块新鲜的润滑剂痕迹。
父亲的目光扫过他刚才紧贴的舱壁，没有责备，反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考较。
“过来。”
秦岳招招手，率先走向生态园与主能源通道的接口区。
那里的舱壁不再是平滑的金属，而是布满了排列整齐的面板和闪烁着微弱指示灯的接口。
父亲在一个不起眼的、标记着“G-7区重力场调节”的接口前蹲下，指着接口边缘一处几乎难以察觉的、米粒大小的油漆剥落点。
“看这里。”
父亲的声音压低，带着现场教学特有的严肃，“记住这个位置。
龙晶线路的能量流动，正常情况下几乎是静默的。
但如果你把耳朵靠近，甚至用手指轻轻触碰旁边的金属……”他引导着秦利阳凑近。
秦利阳模仿着父亲，将耳朵小心翼翼贴上去。
一阵极其微弱、却异常清晰的嘶嘶声，仿佛高原上凛冽的风吹过狭窄的岩缝，首接钻入他的耳膜。
他猛地抬头，看向父亲。
“听到了？”
秦岳点点头，“那不是故障，是能量在超导状态下近乎完美的流动声。
但这点油漆剥落，说明这个接口的微观应力结构可能在未来数十年后出现百万分之一的偏差。
现在它无关紧要，但记住，细节决定存亡。
在‘***号’，没有微不足道的细节。”
父亲的话语，如同他刚才听到的能量流动声，清晰而深刻地烙印在脑海里。
他伸手，用指尖轻轻拂过那个剥落点，粗糙的触感下，仿佛能感受到那庞大能量在脚下、在周围、在这艘巨舰的每一根“血管”里奔腾不息。
巡查结束，返回生活区的路上，母亲林薇正在家中的多功能台前。
看到父子俩回来，她微笑着招手让秦利阳过去。
她身上带着植物园特有的、混合了叶绿素和湿润泥土的气息，与父亲身上的机油和臭氧味截然不同。
“今天想看看哪里？”
母亲的声音柔和，手指在终端上轻点。
秦利阳毫不犹豫：“地球！
看海洋！”
全息影像瞬间充盈了小小的生活舱室。
深邃的蓝色占据了大部分视野，那蓝色比生态园里最大水培箱的水要浓郁千百倍，无边无际，仿佛能吞噬一切光线。
白色的浪花在虚拟的海岸线上卷起、拍碎，周而复始。
阳光穿透水面，在下方的深渊中投下晃动的光斑。
他甚至能听到海浪拍岸的轰鸣和海风掠过水面的呼啸——那是历史数据库根据考古资料模拟重建的声音。
他着迷地伸出小手，想要触摸那片跃动的蓝色，指尖却毫无阻碍地穿过了冰凉的影像，只搅动了一片虚无的光粒。
海洋依旧在眼前奔涌，美丽，却遥不可及。
一股莫名的失落感，像一颗小小的石子，沉入他心底。
“我们曾经在那里生活，”母亲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带着一种讲述古老传说的悠远，“很久很久以前。
那里有真正的风，吹过真正的、望不到边的森林。
有不需要人工调节的雨水，还有成千上万种我们这里没有的动物。”
“为什么我们离开了？”
他收回手，看着那些在影像中跃出海面的、被称为“海豚”的生物。
“为了寻找新的家园，也为了……弄明白一些事情。”
母亲的回答有些模糊，她轻轻摸了摸他的头，“‘***号’就是我们的新家，它承载着过去，也通往未来。
记住这一切，利阳，记住我们来自哪里。”
夜晚，人工模拟的夜幕降下，生活区的灯光变得柔和。
秦利阳躺在自己的睡眠舱里，却毫无睡意。
白天的种种感受在他小小的身体里发酵。
金属的温凉、土壤的脉动、能量的嘶鸣、海洋的虚幻……还有父亲关于“细节”的告诫和母亲关于“故乡”的讲述。
他悄悄爬起身，从枕头下摸出一个小小的手持光筒，拧亮。
然后，他拿出那盒宝贝的磁性粒子拼图——那是他用上次协助清理废弃线路板时，从父亲那里得到的奖励。
他趴在舱室冰凉的地板上，借着光筒微弱的光芒，开始笨拙地摆弄那些银灰色的粒子。
他回想着白天跟随父亲巡查时看到的飞船结构简图，回想着生态园穹隆的弧度，回想着引擎喷射口的巨大轮廓。
小小的手指笨拙而专注地推动着磁粒，一个歪歪扭扭、但却能看出大致轮廓的星舰图案，渐渐在光斑中成型。
它有着长长的舰身，尾部还有几个代表引擎喷口的凸起。
他屏住呼吸，将光筒凑近自己拼出的图案，让光芒透过磁粒间的缝隙，在舱室地板上投下一个更加模糊、却属于他自己的“星舰”影子。
舱室之外，是观测窗无法完全囊括的、永恒沉默又永恒流动的浩瀚星海。
无数的光点冰冷地闪烁着，那是“***号”航行的背景，也是他此刻还无法理解的、深邃无边的未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