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旨下来的时候,我正在给窗台那盆快要冻死的茉莉浇水。陈嬷嬷连滚带爬地跑进来,
满脸喜色。娘娘!大喜啊!陛下下旨,说要将皇子送到咱们长信宫来抚养!
我端着水瓢的手一抖,滚烫的开水溅在手背上,红了一片。我却感觉不到疼。
我的脑子嗡的一声,只有一个念头。墨儿。是我的墨儿要回来了吗?我冲到院中,
不顾礼仪地抓住传旨太监的袖子。公公,是四皇子吗?是陛下让墨儿回到我身边了吗?
那小太监一脸为难,眼神躲闪着,朝上首那个玄色身影瞥了一眼。我这才看见,严霆,
当今的陛下,我的夫君,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那里。他负手而立,天家威仪如同一座冰山,
压得我喘不过过气。他的声音没有一丝温度。温贵人,你想多了。朕要你抚养的,
是废妃之子,三皇子严琪。我脑中那根紧绷的弦,应声而断。往事如潮水,
争先恐后地涌入我的脑海,几乎将我溺毙。1十年前,我只是个家世平平的秀女,容貌寡淡,
才艺不通,淹没在满园春色里,毫不起眼。那日,陛下严霆与盛宠的贵妃在御花园拌嘴。
贵妃娇嗔着说陛下心中再无她人。严霆为了赌气,随手一指。就指到了缩在角落,
连头都不敢抬的我。那便她吧。他就这样,用一种近乎羞辱的方式,决定了我的初夜。
我甚至不记得他当晚的模样,只记得无尽的恐惧。可就是这样荒唐的一夜,我有了身孕。
十月怀胎,我生下了四皇子,严墨。这是我入宫以来,唯一的、也是全部的光。墨儿很聪明。
他周岁便能言,三岁便能诵读诗经。严霆来看过他几次,每次都对他赞不绝口。他太聪明了,
聪明到,似乎从会思考起,就不愿亲近我。他被皇后接去抚养的那天,雪下得很大。
我抱着他小小的、温暖的身子,哭得肝肠寸断。墨儿,不要离开母妃,好不好?
他却用力推开我,锦衣华服,衬得他小脸如玉,神情却冰冷得像外面的雪。你只是个贵人,
不配做我的母亲。我的心,在那一刻,被我亲生的儿子,狠狠地捅穿了。
2我没有显赫的家世,不会取悦帝王的歌舞。我唯一会的,只有那一手还算过得去的羹汤。
可这深宫里,最不缺的就是会做吃食的女人。我用尽办法,位分也未曾动过分毫。
我开始疯狂地省下月例银子,克扣自己的用度,只为能打点墨儿身边的德公公。
我学着做了精致的枣花糕,连同包好的银裸子一起送过去。德公公每次都客气地收下银子。
然后将那食盒原封不动地推回来。温贵人,四皇子殿下近日胃口不佳,不喜甜食。
我明白,这是墨儿不想见我。花出去的银子如流水,可我见到他的次数,
一个巴掌都数的过来。直到那年冬天,墨儿病了,病得很重。太医说,需以生母之血入药,
方有一线生机。我几乎是欣喜若狂。我毫不犹豫地割开手腕,
看着自己的血一滴滴融入漆黑的药汁。这是我的骨肉,我的血能救他的命!他会明白,
我才是他的母亲!可那碗药送到墨儿面前时,他只问了一句。这里面,有她的血?
得到肯定的答复后,他扬手就将那碗药打翻在地。瓷碗碎裂的声音,像一把锥子,
刺进我的心里。倒了!我嫌脏!我的母亲,只有皇后娘娘一位!
我跪在长春宫的宫门口,求皇后娘娘让我再见墨儿一面。冰冷的雪水浸透了我的膝盖,
寒意刺骨。皇后居高临下地看着我,语气温柔,眼神却淬了毒。温贵人,既然墨儿不认你,
你又何必纠缠?以后,还是别再见了。后来我才知道,墨儿醒来后,第一件事,
就是去求皇后。停了我半年的月例。理由是,我不敬嫡母,理应受罚。自那以后,
我再也没有动过一丝一毫,要领回墨儿的念头。心死了,也就不疼了。
3严霆的声音将我从回忆的深渊里拽了出来。他似乎没什么耐心,又重复了一遍,
语气里带着不容拒绝的威严。温氏,三皇子严琪,你可愿抚养?我还没开口,
身边的陈嬷嬷已经抖着声音跪了下去。陛下三思!娘娘她……放肆。
严霆只说了两个字,陈嬷嬷就白着脸噤了声。我看着他,心里一片茫然。
废妃是贵妃的死对头,我抚养了她的孩子,贵妃怎会容我?皇后刚刚才得了我的墨儿,
又怎会善待一个可能与墨儿争储的皇子?最重要的是,严霆厌弃废妃,
连带着也厌弃这个三皇子。陈嬷嬷说得对,养了严琪,既不得圣心,又得罪皇后贵妃。
这是一条死路。可我看着严霆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却说不出一个不字。我木然地跪下。
臣妾……遵旨。4我第一次见到严琪,是在一个下着小雪的午后。
他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单薄夹袄,独自站在廊下,小脸冻得通红。不远处,
几个衣着华丽的皇子公主正在打雪仗,笑闹声传出很远。其中笑得最开怀的,就是我的墨儿。
他穿着银狐裘,众星捧月,像个小太阳。严琪的眼里,满是藏不住的羡慕。突然,
墨儿像是看到了他,抓起一个雪团,笑着朝他扔了过去。雪团正中严琪的额头。他闷哼一声,
踉跄着退了两步。鲜红的血顺着他的额角流了下来,混着融化的雪水,看起来触目惊心。
雪团里,包着石头。我的心猛地一揪,下意识就想冲过去斥责墨儿。温贵人,别多事。
德公公的声音幽幽地从我身后传来。我瞬间僵在原地,满腔的怒火被一盆冷水浇得干干净净。
我忽然想起陈嬷嬷的话,明哲保身。我只是个无宠的贵人。我什么都做不了。
我看着严琪捂着额头,孤零零地站在那里,没有哭,也没有闹。那一刻,
我好像看到了我自己。鬼使神差地,我从食盒里拿出那包原本想碰碰运气送给墨儿的枣花糕,
随大流地走过去,塞到他手里。吃吧。我的声音干涩,像是在完成一个任务。
严琪抬起头,他额角的血还没擦干,一双眼睛却亮得惊人。
他好像看穿了我所有虚张声势的伪善和恶毒。我被他看得落荒而逃。5回到长信宫,
我从箱底翻出那件我熬了好几个通宵,为墨儿八岁生辰做的新衣。月白色的锦缎,
领口和袖口都绣着精致的祥云暗纹。娘娘,您这是……送给三皇子吧,
墨儿……大约是穿不上了。陈嬷嬷接过衣服,重重地叹了口气。娘娘,您这慈心,
也不知是福是祸。第二天,严琪奉旨搬进了长信宫。他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旧衣,
对我露出一个讨好又麻木的笑。母妃,以后我会很听话的。他顿了顿,又补充道。
我会帮母妃,把四弟争回来。我心里一酸,说不出话来。我只帮他比划着那件新衣。
来,试试看合不合身。衣服穿在他身上,袖子短了一截。他比我想象中,还要瘦小。
他却笑得眼睛弯弯,像是得了什么稀世珍宝。很合身,我很喜欢,谢谢母妃。
晚上我帮他额头上的伤口上药时,他疼得直抽气,却一声不吭。我的手有些抖。对不起,
今天……我没能帮你。他反而安慰我。没事的母妃,四弟只是跟我闹着玩呢。
我心里更难受了。若是不习惯,在长信宫,你可以叫我温娘娘。他却固执地摇头。不,
您就是我的母妃。那一晚,他睡得很沉,却一直紧紧拉着我的衣袖,怎么也不肯松手。
我看着他小小的、毫无防备的睡颜,替这个早熟得不像话的孩子,感到一阵阵的心疼。
陈嬷嬷端来安神汤,又在我耳边念叨。娘娘,到底还是得有个自己的孩子傍身才行。
我没说话,只是伸手,将严琪露在被子外面的小手,塞了回去。6严琪从不挑食。
无论我做什么,他都吃得干干净净,连一粒米都不会剩下。看着他满足的样子,
我心里竟生出几分久违的得意。母妃做的枣花糕,是全天下最好吃的。
他嘴里塞得满满的,含糊不清地夸我。我笑了笑,又给他夹了一筷子青菜。慢点吃。
母妃,他忽然抬起头,认真地看着我,您想不想做宠妃?我愣了一下,
失笑道:说什么傻话。我见过生母得宠时的样子,
他眼神里有不属于他这个年纪的洞悉,宫里的人,都是拜高踩低的。只要母妃得了宠,
就再也没人敢欺负我们了。我并未当真,只当是小孩子的戏言。我要如何得宠?
我又不会唱歌跳舞。他却笃定地说。母妃有独到之处。我实在想不出,
我一个家世平庸、容貌寡淡的女人,能有什么独到之处。直到第三天晚上,
严霆的口谕传了过来。陛下今晚驾临长信宫。我一下子慌了手脚,
急忙让陈嬷嬷找出我箱底最华丽的衣裳和首饰。我必须抓住这次机会!严琪却拉住了我。
母妃,别穿这个。他从我的衣柜里,拿出了一件最素净的月白色寝衣。薄施粉黛,
松挽头发,不饰一物。我将信将疑地照做了。他满意地点点头,然后搬来一个小茶几,
将一本启蒙读物摊开,自己则伏在我的膝头。母妃,等会儿陛下问起,您就说在教我识字。
他仰着小脸,指着书上的字。您就念这个字给我听,好不好?炉边烤着橘皮,
发出清幽的香气,混着小炉上温着的红豆甜汤的甜糯气息,满室生温。我坐在灯下,
膝上趴着一个粉雕玉琢的娃娃,正仰头问我字。那一瞬间,竟真的有了几分寻常人家,
母慈子孝的温馨。片刻之后,门外传来动静。我循着严琪所指,一字一句地念着书,
然后抬头对他温柔一笑。眼角的余光,却瞥见窗外那道明黄的身影。
严霆不知在那里站了多久。我对上他视线的那一刻,他也怔愣了很久。
7我诚惶恐地起身行礼。臣妾恭迎陛下。严琪也立刻从我膝头滑下,乖巧地跪好。
他端起小炉上的甜汤,恭恭敬敬地奉到严霆面前。儿臣参见父皇。夜深天寒,
父皇喝碗甜汤暖暖身子吧。严霆的目光从我身上移开,落在了严琪身上。
他看到了严琪身上那件明显有些短了的、却干净整洁的新衣。也看到了他额角已经结痂的伤。
他接过那碗甜汤,喝了一口,然后伸手,摸了摸严琪的头。起来吧。他的声音里,
竟带了一丝难得的温和。他对我说。温氏,朕没看错你。那一夜,他留宿在了长信宫。
第二天,我被封为妃的旨意,就送到了我宫里。我成了温妃。
内务府送来的东西流水似的进了长信宫,不仅有上好的吃食布料,
甚至还有两只毛茸茸的雏鸡。我这才发现,原来内务府的奴才,也是会笑的。
因为流水不歇的赏赐,长信宫前所未有的热闹起来。其他宫的皇子公主也下了学,
跑过来看热闹。我一眼就看到了人群中的墨儿。他似乎又长高了些,穿着华贵的衣袍,
神情倨傲。我抓了一把刚送来的桂圆,笑着想往他手里塞。墨儿,来,尝尝这个。
他却像躲什么脏东西一样,猛地收回了手。桂圆撒了一地。他不屑地扭过头。这种东西,
我母后宫里多的是,比你的好多了。我的手僵在半空中,心又开始一抽一抽地疼。这时,
一只小手伸了过来,将地上的桂圆一颗一颗捡起来,小心地擦干净。是琪儿。
他懂事地接过我手中的桂圆,剥了一颗,递到我嘴边。母妃,很甜。墨儿见状,
嗤笑一声,声音不大,却足以让周围的人都听见。不知羞。穿我不要的衣服,
吃我不要的桂,还捡我不要的母妃。严墨!我想呵斥他,胸口却堵得发慌,
一个字都说不出来。琪儿却拉住了我的衣袖,对墨儿笑了笑。我不喜欢新衣裳,
这件就很好。他越是懂事,我越是心疼。8夜里,琪儿见我看着满屋子的赏赐发呆,
以为我还不高兴。他小心翼翼地问我。母妃,您是嫌这些绸缎首饰太少了吗?没关系,
我还可以帮您争取更多。我摇摇头,将他揽进怀里。不是不高兴。
我拿起一匹流光溢彩的云锦,在他身上比了比。母妃是喜欢,可以用这些好缎子,
为我的琪儿做新衣裳了。我告诉他,不仅要做新衣裳,还要做护膝,做书袋。我还张罗着,
要让人去买最好的羊羔肉,给他好好补补身体。他靠在我怀里,安静地听着。
我拿起一个装满珠钗的盒子,轻声对他说。这些首饰,母妃要好好留着。万一,
我是说万一,以后母妃不得宠了,长信宫又冷清了。母妃就拿这些去打点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