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以医女的身份,跟在贺寒川身边五年。他遭暗算时,是我挡在他的身前。
肩上自此留下了永不能褪的丑陋疤痕。他中毒时,是我日日以血肉之躯为他试药。
长久后伤了身子,再难有孕。我以为真心能换真心。直到他即将大婚时,冷着脸找上了我。
玲珑不喜我身边有旁人,你且自行离去吧。我笑了笑。是啊,也该走了。1夜雪敲窗,
烛火摇曳。我正将药材收进药匣时。门外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我抬头看去。
是贺寒川。他径直闯入了我这间偏僻的小院。俊朗的眉宇间凝着一层寒霜。
带着显而易见的烦躁。他很少主动来我这里。我放下手中的药材,有些疑惑地看向他。
不知世子深夜造访,所为何事?他的视线落在我的脸上。半晌,
才开口道:我七日后大婚。我应声垂眸:……恭喜世子了。随之,
是一阵令人窒息的沉默。玲珑她……他顿了顿。语气带着淡淡的无奈和缱绻。
她心思单纯,不喜我身边有旧人环绕。我依旧低着头。手上无意识地捻着药材的碎屑。
你跟在我身边五年,没有功劳亦有苦劳。他话锋一转。语气随之冰冷。这几日内,
你自请离去吧。府库会支给你五百两银子,足够你安身立命了。我捻药材的手一顿。
平静地点了点头。他一怔,似是没料到我会如此答应地这般快。我后退一步。
行了一个标准而疏离的礼:谢世子五年庇护之恩,芷容不日便告辞了。语气里没有哽咽,
没有哭腔。甚至没有一丝起伏。他眉头蹙紧,盯着我低垂的眼睫。似乎还想说些什么。
我缓缓直起身,轻声道:愿世子与谢小姐,琴瑟和鸣,岁岁年年,皆如今日。
他眼中的愕然一闪而过。随后脸色沉了沉,似有薄怒。但最终,
只是化作一声冷哼:日后好自为之吧。说完,他转身便走。高大的身影很快消失在雪中。
仿佛从未出现过。我站在门口。直到冷风裹着雪扑面而来,才恍然回神。2五年前,
也是这样一个雪夜。身为首席御医的父亲蒙冤入狱,家产抄没。我跪在冰冷的雪地里。
求遍了昔日所谓的世交亲朋。却无一人肯伸出援手。饥寒交迫,意识模糊之际。
一辆华丽的马车停在我面前。车帘掀开,露出一张冷峻的脸。贺寒川一身玉白貂裘。
居高临下地看着我。跪在街上,就能救你父亲了?我抬头,泪水混着雪水模糊了视线。
求公子指条明路……他看了我许久。随后吩咐身边的侍从递过来一碗还冒着热气的粥。
沈太医之女,你的医术不该浪费在这雪地里。随我走吧。他说完便放下了车帘。
后来,我才知道。他是镇北侯世子贺寒川。我随他入府后,留在他身边做他的医女。
他确实动用关系,保下了我父亲一条命。可惜父亲最终还是病逝在了流放途中。
我一开始只是报恩。努力钻研医术,将他照顾得无微不至。他性子冷,喜怒无常。
我便仔细观察他的喜好,记录他的禁忌。他受伤,我比谁都着急。他烦忧,我彻夜难眠。
日渐拉近的距离,叫我渐渐忘了本分。我曾以为,这些年他偶尔流露的温和与依赖。
或许不只是主仆之情。竟叫我生出了不该有的贪念。奢望这座冰山也会为我融化。
他遭政敌暗算,是我毫不犹豫地挡在了他的身前。毒弩箭穿透我的肩胛。伤势愈合后,
我的肩膀留下了一道蜿蜒的丑陋疤痕。至今仍会在阴雨天隐隐作痛。他身中奇毒,
太医院束手无策时。是我日日剜取自身血为引。试遍古籍中的险方。毒解了,我却寒毒侵体。
此生再难有孕。或许是上天垂怜我这满身残破。竟在我几乎绝望之时,
赐下了一丝微乎其微的可能。那日试药后呕得厉害,我私下为自己诊脉。
指下竟探到一丝微弱却真实存在的滑象。我不敢置信,反复确认。随之生出了希冀。
我有了身孕。这个孩子,是奇迹。亦可能是我此生仅有的血脉延续。我自知身份卑贱,
暂且压下不提。直到半月前,我在书房外听到了对话。里头的谢玲珑娇嗔着:寒川哥哥,
你身边那个医女看你的眼神实在不清白,留着只怕日后生事,不如早些打发了吧。
我顿住脚步。耳畔的贺寒川笑哄道:一个医女尽责罢了,也值得你吃味?
她若有非分之想赶走便是。可她毕竟于你有恩……恩情?他语气淡漠。
不过是她识趣,懂得为自己谋个倚仗。如今我有你,她还有什么价值?
听着谢玲珑花枝乱颤的笑声,我浑身的血液都凉透了。
那些为了他留下的疤痕印记、亏空的身体。五年的付出在他口中竟是如此轻贱。
而腹中这刚刚萌芽的生命,若被他知晓。只怕会更不堪吧?我未曾立刻离去。只因还需几日,
将他的所有赏赐都兑成银钱。安排好接应马车和在江南的住处。
为我这来之不易的孩儿谋一个万全的退路。如今诸事已毕,盘缠已足。退路已稳。
我看着窗外愈下愈大的雪。轻轻呵出一口白气。是啊,也该走了。3翌日清晨,
我正要出门辞行,院门被人从外推开。谢玲珑由丫鬟扶着站在雪地里。眉眼含笑,
只是笑意却不及眼底。沈姑娘这是要出远门?她目光扫过我手中的包袱。
我敛衽行礼:谢小姐。她轻笑一声,
从袖中取出一封洒金婚帖递来:三日后我与寒川大婚,沈姑娘毕竟伺候世子一场,
也该来沾沾喜气。我伸手去接,她却故意一松手。婚帖落在雪泥里,溅起几点污渍。
哎呀,手滑了。她掩口故作惊讶,又压低声音。不过……一个暖床的玩意儿,
也配接我的帖子?你当真以为寒川哥哥会瞧上你这等***胚子?我弯腰拾起婚帖。
用袖口擦净泥水,双手奉还:奴婢卑贱,不敢玷污谢小姐吉帖。今日便离府,不劳您费心。
她脸色一僵。突然抓住我肩膀,指甲狠狠掐进我旧伤处:装什么清高!
你夜夜为他试药时、脱衣疗伤时,难道没存爬床的心思?我疼得冷汗涔涔,却挣脱不得。
担心她动作激烈,伤及腹中。恰在此时,一道冷冽声音从身后传来:玲珑,你在做什么?
贺寒川大步走来,看到我,眉头微蹙。谢玲珑瞬间变脸,泪盈于睫:寒川哥哥,
我不过想送帖表心意。沈姑娘却将帖子丢在地上,还骂我鸠占鹊巢……
他当即转头看我,眼神如刀:可是真的?我尚未开口,
谢玲珑便软软倚进他怀中:罢了,她终究是心里有气,怪我抢了你。贺寒川轻轻揽住她。
再看向我时,目光只剩厌烦:区区医女,也值得你动气?既然她不知好歹……
他冷声下令:管家,盯着她。午时之前若还不滚,乱棍打出去!随后,他声线一柔,
哄着谢玲珑走远:一个无关紧要的人,也值得你落泪?乖,我陪你去挑婚冠上的东珠。
风雪声吞没了后话。我抱紧怀中细软。肩胛的旧伤痛得钻心。
而小腹处也隐隐传来一丝不安的抽痛。4坐上马车后,我的身躯才稍稍回暖。我抚着小腹。
这个孩子的到来是个意外,源于贺寒川庆功宴上的大醉。他闯入我房中,带着浓重的酒气。
不由分说地将我压在榻上,动作粗暴。口中喃喃念着的名字却是玲珑。我挣扎过,
却换来他更用力的禁锢。次日他清醒后,只冷冷瞥了我一眼。
仿佛昨夜种种不过是一场荒唐的梦。他拂袖而去,再未提及。我本已寒毒侵体,
自知有孕艰难。此番侥幸得之,除了最初的无措。更多的,竟生出了一丝慰藉。车行至京郊,
在一所早已托旧友赁下的小院停下。院子清寂,但胜在干净隐蔽。我安置下来,深居简出。
只盼着能平安诞下孩儿,从此与过往一刀两断。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不过安稳了几日。
院门便在一个傍晚被粗暴地撞开。贺寒川一身火红色的喜服,怒气冲冲地闯了进来。
他面色铁青,眼底翻涌着阴鸷。不等我起身,他已一步上前。手猛地捏住我的下巴。
迫使我对上他冰冷的视线。沈芷容!你好大的胆子!他几乎是咬着牙挤出这句话。
我心中猛地一沉。一股不祥的预感瞬间攫住了我。在他眼中,我始终是个上不得台面的存在。
可以关起门来施舍些许温存。却绝不能影响他光鲜亮丽的正途。世子何出此言?
我强自镇定,试图挣脱他的钳制。何出此言?他冷笑一声。
另一只手将一团用帕子包裹的东西狠狠摔在我面前的桌上。帕子散开,
露出几味熟悉的药材残渣。是安胎药的药渣。我素来谨慎,熬过的药渣都会深埋。
定是谢玲珑一直在派人暗中盯着我从前的院子。发现了蛛丝马迹。我心中一寒,
没想到这都被她翻了出来。5你以为偷偷摸摸埋了,就无人知晓?他眼中尽是讥讽。
你竟敢在离府前做出这等不知廉耻之事!是想留着日后作为要挟我的筹码吗?
我看着他盛怒的脸,百口莫辩。难道要我说,这是你那夜强行留下的孽缘?他会信吗?
只怕会更觉得我是在攀诬构陷,罪加一等。我的沉默似乎更加激怒了他。他手上力道加重,
捏得我下颌骨生疼。无话可说了?默认了?他眼中闪过一丝我看不懂的复杂情绪。
但很快被更深的怒意覆盖。玲珑说得对,留你在身边终究是祸患。你这般心思深沉,
焉知这孩子不是你想用来搅乱我大婚的工具?贺寒川。我终于开口,
声音因被他扼着而有些破碎。你救我一次,我护你五年,早已两清。
这孩子……与你无关,我从未想过要用他如何。与我无关?
他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猛地松开我。将我掼倒在地。
我的名声、镇北侯府的脸面岂容你玷污!你也配生下带有我贺家血脉的孩子?
他居高临下地看着我,厉声喝道。来人!两名护卫应声而入。给她灌下去!
他指着桌上不知何时被端进来的一碗浓黑药汁。那刺鼻的气味我再熟悉不过。
是药性极猛的堕胎药。6不!我惊恐地向后缩去,双手死死护住小腹。贺寒川!
你不能这样!这是你的孩子!我的孩子?他嘴角勾起一抹残忍的弧度。
玲珑是国公嫡女,与我门当户对,这桩婚事是陛下亲自示意。语气冰冷而决绝。
我未来的孩子,只会从玲珑的肚子里堂堂正正地生出来。而你于我,
不过是个用得顺手的旧物。生的更只能是野种。动手!护卫上前,
粗暴地将我按住。我拼命挣扎、嘶喊、求饶。泪水模糊了视线。
可力气在他们面前如同蚍蜉撼树。他们强行撬开我的嘴。苦涩滚烫的药汁混着绝望,
一股脑地被灌入我的喉中。既然你这般不识抬举,今日便让你彻底断了那些不该有的念想。
贺寒川离去前,留下了最后冰冷的一句话。随后,众人脚步匆匆地跟他而去。我躺在榻上,
腹中传来撕裂般的绞痛。仿佛有什么在被一点一点抽走。身下温热的液体汩汩涌出。
我的眼前也开始发黑。就在这时,京城隐隐传来了喧天的锣鼓声。和鞭炮齐鸣的喜庆声响。
今日,是他与谢玲珑大婚之期。满城欢庆,红绸铺路。连我这偏僻小院外的巷口,
都隐约能听见迎亲队伍的唢呐声喧。人声鼎沸,尽是道贺之语。窗外,
夜幕中开始炸开绚烂的烟花。我一个人躺在这孤零零的小院里。醒了又昏迷。
望着夜空的烟花,我扯出一抹凄凉的笑。贺寒川,你救我一次,我还你一命。从此,
两不相欠。次日清晨,前往江南的马车终于姗姗来到小院外。我拖着虚弱无比的身体,
悄然登车离去。京城的一切,爱恨痴缠、恩恩怨怨。都随着车轮的滚动,被远远抛离。
7马车颠簸了月余,终于驶入了江南水乡。与北地的凛冽截然不同。
这里连风都带着湿润的暖意。我在一处临水小院住下,调养身体。小产后,
我的身体终究是亏空得厉害。时常心悸气短,旧伤也频频作痛。这日,阳光正好。
我强撑着去镇上最大的药堂抓药。刚踏进药堂门槛,便与一人迎面遇上。那人一身月白长衫,
气质温润儒雅。正低头核对药方。抬眸间,我们四目相对,皆是一怔。芷容?
他眼中闪过难以置信的惊喜,随即化为浓浓的担忧。真的是你?你怎么……清减了这么多?
是苏云舟。我年少时曾有过婚约的苏家哥哥。苏家世代行医,与我们沈家本是世交。
若非家道中落,我或许早已嫁他为妻。他快步上前,自然而然地扶住我有些摇晃的身躯。
指尖搭上我的腕脉,眉头瞬间紧锁。气血两亏,寒毒深植,心脉亦有损伤……
你这些年,究竟经历了什么?他的关切如此真切,带着医者的专注和故人的心疼。
我鼻尖一酸,几乎要落下泪来。却只是偏过头,轻轻抽回手:苏大哥,我没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