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负酒入林
他像一头上了套的骡子,沉默地干着寨子里最脏最累的活计。
背粮、担水、劈柴、鞣制带着浓重血腥腐臭味的兽皮、清理堆积如山的垃圾和污物……没有人愿意做的苦活,他顶上去;要求速度的急活,他咬着牙豁出命去赶工。
内务管事赵胖子,一个脑门油亮、一脸市侩的中年汉子。
最初眼神里全是毫不掩饰的鄙夷和驱赶:“走走走!
没气力的书生仔子,别在这儿碍手碍脚碍眼!”
但当杨威一言不发,扛起需要两个壮实凡夫才能艰难搬动的巨大原木料垛。
步履沉重却一步一个脚印地走向仓房时,赵胖子脸上的肥肉抖了一下。
一次,两次……杨威像个哑巴的牲口,只干不说,力气仿佛用不完。
尤其当赵胖子看到杨威背脊上被沉重石料磨破又结了痂、再次被磨破后渗出血珠的旧伤新痕时。
他那张市侩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极其复杂的表情。
“哼!”
赵胖子没再驱赶,只在结算的时候,会把几块下品元石粗鲁地拍在杨威那满是厚茧和划伤的手心里。
他的声音依旧不耐烦,却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别扭。
“小子!
虎爷当年给过老子一碗饱饭……麻利点!
手脚再快点!
这点子元石老子都算多给了!”
管事的特殊“关照”在寨子里低贱的杂役堆里传开,有人眼神充满嫉妒,更多人则是麻木中的一抹鄙夷。
杨威充耳不闻。
他只是紧紧攥着每一块磨得温热的元石,感受着它们的分量。
他住在那间西壁漏风、家徒西壁的小屋里,啃着最粗劣、能刮伤喉咙的黑麦饼,喝着冷水,一天两顿,定量得如同刻在石头上。
他像一个守财奴般小心翼翼地计算着每一笔收入和支出。
一天约摸一个元石的收入进账。
一个月满打满算,扣除掉最低限度的、仅仅维系体力不被拖垮的食物开支,勉强能剩下十块元石!
十块……他在那张被蹭得发亮的破木板上划着刻痕。
他的目标异常清晰——青竹酒!
寨子西南角老孙头家酿的、价格最便宜的劣质酒。
五十铜钱一坛!
他要屯!
屯够足以吸引嗅觉敏锐的酒虫的数量!
记忆碎片告诉他,当年的大魔头方源,也是撞大运失败数次才在那处传闻的山谷中发现了那东西的踪迹。
两百坛!
他在木板上刻下一个清晰的数字,这是他能咬牙承受的极限预算。
时间在他汗流浃背的苦力和锱铢必较的节省中一天天流逝。
小屋那漏风的角落里,粗陶酒坛无声地增多,一个接一个,整齐又冰冷地排列着。
那股独属于劣质青竹酒的、带着淡淡苦涩和***竹叶气息的味道,悄然在小破屋里弥漫开来,混杂着汗味和尘土的气息。
当最后一个破旧的粗陶酒坛被杨威吃力地挪进角落,那个“两百”的数字终于被彻底填满时,三个月己经悄然滑过。
三个月风吹日晒的苦力,让杨威的脸上褪去了原本最后一丝白皙。
皮肤粗糙黧黑,布满了细小的皴裂,粗糙的老茧覆盖了原本还算细腻的手掌,肩膀的肌肉在粗布衣服下绷出硬实的线条。
只有那双眼睛,在疲惫深处燃烧着一簇固执的火。
杨威深深吸了一口小屋里浓烈的酒气,眼神像磨快的刀锋。
他利落地套上一件最耐磨的旧短褂,扎紧裤腿,把那些沉重的酒坛小心翼翼、一坛一坛地分装进几个特制的、粗糙的藤条背篓里。
背篓的绳索深深勒进他肩膀坚实的肌肉,每一步都沉重得像绑着铅块。
他推开那扇摇摇欲坠的破木门。
清晨的冷冽空气混合着山雾涌入,让他精神一振。
他最后回望了一眼这个囚禁他三个月的破败小屋,那里只剩下空荡和腐朽的气息。
门在身后轻轻带上,再无留恋。
踏上山寨后那条满是碎石的蜿蜒小径,背着仿佛小山般的负重,杨威一步步走向西南方向层峦叠嶂的莽莽深林。
目标清晰而唯一——那个记忆中只存在于口耳相传隐秘山谷的入口,方源最初捕获酒虫的地方。
前路未卜,陷阱、毒虫、猛兽、甚至迷失在深山老林…每一个都可能致命。
“方源抓到了酒虫…”杨威的牙关紧咬,腮帮线条绷得死紧,汗水混合着晨露滑过他年轻却透着岩石般冷硬的侧脸。
“他能做到…我也能!
一次不行就十次,十次不行就百次!
百次失败…那就千次!
我不信揪不出那条该死的虫子!”
带着孤注一掷的狠厉,瘦削却坚韧的身影渐渐消失在葱郁的山林暗影之中。
而在寨外西面那片地势更高、俯瞰着山寨的密林深处。
阴影浓稠如墨。
一道与树干几乎融为一体的漆黑轮廓,无声地站在阴影里。
那双万古寒潭般幽深冰冷的眼睛,透过重重枝叶的缝隙,精准地锁定着那个背负着沉重背篓、一步一步挪向西南莽林的倔强身影。
首到杨威的背影完全被浓绿吞没。
那冰冷视线的主人才极其缓慢地、微不可察地滚动了一下喉结,仿佛在吞咽着什么无形的触动。
随即,重归一片死寂,如同从未存在过。
亿万万里之外,浩瀚缥缈的星海秘境核心。
无数流动的星辰在静谧的虚空中缓缓运转,交织出一幅宏大繁复到令人目眩的星轨画卷。
无数细微如尘的光点在永无休止地推演、计算、延展着世间的每一缕因果。
星海中央,琼楼玉宇悬浮于万星之辉,仙气缭绕不绝,却又带着一种冰冷的、不近人情的规则秩序感。
一道朦胧的倩影端坐其中,万千星光织就的纱裙几乎与周围流淌的星河融为一体。
她周身环绕的微尘光点,精确得如同最精密的仪轨。
周天星辰在静谧中流淌,完美无瑕,算无遗策。
骤然间。
那奔流不息的宏大星轨,那无懈可击的推演洪流,毫无征兆地、极其极其微弱地——顿了一下!
微乎其微,渺若纤尘!
如同完美琴音中混入了一丝不属于其本质的诡异杂音,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
端坐于星图核心、容颜永远隐藏在亿万推演星光之后的女子。
那双倒映着整个宇宙生灭变幻、深邃得足以吞噬万物的眸子,倏地睁开!
一丝比针尖更细的诧异,在那绝对理性、绝对掌控的眸光深处极其短暂地掠过,如同冰面上裂开一道微不足道的细纹。
她白皙得近乎透明的纤长玉指,在虚空之中下意识地轻轻抬起了一分,指尖似乎要循着某种无形的因果丝线。
去捕捉那一闪而逝的“不和谐音”,去追溯、锁定那极其细微的不和谐音的源头——那一瞬间的“凝滞”如同水滴蒸发,消失得无影无踪。
周天推演的星轨洪流恢复如初,依旧恢弘精密,流畅运转。
仿佛那亿万分之一刹那的错乱,不过是星河奔腾时溅起又落下的一粒尘埃,是观星者刹那恍惚间的错觉。
玉指悬停片刻,悄然收回宽大的云袖之中。
星海重新归于寂静,只有算筹光尘永恒的流淌,冰冷无声。
但在那浩瀚星眸深处,一丝极淡的疑云,如同投入死水的石子荡开的最后一道涟漪,己悄然弥散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