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鬼火照枯骨大胤二十三年,深秋。乱葬岗的风裹着腐臭,卷过沈明漪单薄的衣袍。
她跪在新堆的坟前,指尖抠着冻土,指甲缝里渗出血来,混着泥泞凝成暗红的痂。
坟头连块像样的木牌都没有,只插着两根枯骨,是她从忠仆断手里掰下来的——三天前,
他们为了护她逃出追杀,被萧惊寒的亲兵一箭穿心。她躲在荆棘丛里,
亲眼看着那穿玄甲的将军勒马立于尸身前,玄色披风被风掀起,
露出腰间那枚她亲手绣的狮纹佩。他语气平淡得像在说天气:“烧了,别留痕迹。
”火光舔舐着尸身时,她咬碎了舌尖,血腥味压过眼眶里的热意。喉咙里涌上的腥甜,
倒比心口的恨更实在些。三年前,她是吏部尚书沈敬之的嫡女,长安城里最明艳的珠玉。
那时的萧惊寒还是个未及冠的少年将军,总爱翻墙进沈府,在桃花树下等她。
他会用沾着墨的手指捏她的脸,把偷藏的糖葫芦塞给她,说:“明漪,等我打了胜仗,
就求陛下赐婚,八抬大轿娶你。”她曾信他。信他眼底的星光,信他掌心里的温度,
信他在桃花树下勾着她的手指说“生生世世,护你周全”。
直到大胤二十年的那场“通敌案”。一夜之间,沈府被禁军围得水泄不通。
她被阿兄塞进暗渠,隔着冰冷的石板,听外面的厮杀声、惨叫声,
还有萧惊寒冰冷的声音——他拿着那卷伪造的“北狄密信”,
一字一句宣读沈家“通敌叛国”的罪状。“沈敬之勾结北狄,罪证确凿,午时问斩。
沈家上下,株连九族。”她在暗渠里熬了三天,靠喝混着血的污水续命。出来时,
沈府已成焦土,朱雀大街上的血迹凝成黑褐色,像块巨大的疤。而萧惊寒,
成了平定“叛乱”的功臣,晋封镇国将军,铠甲上的红缨,比沈府的火光更刺眼。这三年,
她从沈明漪变成了“阿蛮”。靠乞讨和盗墓为生,指甲缝里永远洗不掉泥垢;为了学毒术,
她在毒蛇堆里滚过,胳膊上留着蜿蜒的疤;夜里梦见沈家满门的血,
她就用烧红的烙铁烫自己的手臂,疼到清醒,告诉自己:“沈明漪,你不能忘。
”“萧惊寒……”她抚摸着坟头的新土,声音轻得像叹息,却带着淬毒的锋芒,“我会让你,
尝尝什么叫生不如死。”三日后,镇国将军府招侍女。沈明漪混在人群里,脸上涂了灰,
佝偻着背,像株被霜打蔫的枯草。管事嬷嬷嫌她瘦弱,挥着鞭子要赶她走,她却猛地抬头,
露出一双异常清亮的眼睛——那是被仇恨磨亮的光:“嬷嬷,我会制药,会辨毒。
将军府树敌多,用得上。”管事嬷嬷被她眼里的狠劲慑住,愣了愣,竟真的留了她。
跨进将军府门槛的那一刻,沈明漪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血珠渗出来,滴在青石板上。
这里的每一块砖,每一片瓦,都曾印着她的笑语:她在回廊上追着他跑,他把她困在怀里,
在她耳边说“明漪,你跑不掉的”;她在书房为他研墨,看他写“执子之手”,
笔尖的墨滴在宣纸上,晕成小小的云。如今,这里是困住她的囚笼,也是她复仇的修罗场。
她被分到偏僻的柴房,每日劈柴挑水。夜里,她就借着月光,在墙上画萧惊寒的画像,
用烧红的烙铁在上面烫出一个个洞。烙铁烫穿墙壁时,火星溅在她手背上,烫出一串水泡,
她却笑出声来,笑得眼泪直流——这点疼,比得上沈家满门的血吗?半月后,
她终于等到机会。萧惊寒在书房处理军务,她奉命送宵夜。推开书房门的瞬间,
她的呼吸骤然停滞。他穿着玄色常服,坐在案前批阅文书,侧脸的轮廓比三年前更锋利,
鬓角竟有了几缕银丝。他抬手揉了揉眉心,
露出手腕上一道狰狞的疤痕——那是当年为了救她,被北狄人的箭划伤的。
那时他流了好多血,却笑着对她说:“明漪,你看,这疤像不像月牙?以后想我了,
就看月亮。”沈明漪的手猛地一颤,托盘上的汤碗险些摔落。萧惊寒抬头看来,
目光落在她身上时,微微一凝。他放下笔,声音低沉得像磨过石头:“抬起头来。
”她缓缓抬头,刻意让自己的眼神浑浊而畏缩。可在与他对视的刹那,
还是被他眼底深处的疲惫刺痛了。那疲惫里藏着血丝,像三年没合过眼。这三年,
他过得似乎也并不快活。“你叫什么名字?”他问。“阿……阿蛮。”她垂下眼睑,
掩去眸中翻涌的恨意。他盯着她看了许久,久到她以为自己快要暴露,他却忽然移开目光,
指了指桌上的伤药:“去把那瓶药拿来。”她依言取药,递给他时,
指尖不经意擦过他的手背。他的手很凉,带着常年握剑的薄茧,
虎口处还有新的刀伤——是她前几日趁他练剑时,偷偷在剑穗上抹了蚀骨粉。他接过药瓶,
却没有用,只是看着她:“你的手,怎么回事?”她的手背有一道新的烫伤,
是昨夜烙画像时不小心烫的。她慌忙拢起袖子:“回将军,是劈柴时不小心被火星烫的,
不碍事。”他没再追问,只是将药瓶塞给她:“拿去擦。”那是瓶“玉肌膏”,沈家的秘方,
专治烫伤。当年她为他调制时,总要在里面加些桃花露,说要让他的伤好得带着香气。如今,
他竟用这药来打发一个陌生的侍女。走出书房时,她听到身后传来一声极轻的咳嗽。
她脚步一顿,想起他自小就有咳疾,北境的寒气更是让他冬天咳得厉害。
那年他在北境冻伤了肺,她守在他床边,一勺勺喂他喝润肺汤,他拉着她的手说:“明漪,
有你在,我死不了。”恨意一次又一次缠紧了心脏。她告诉自己,他活该。
是他亲手毁了一切,他的咳嗽,他的伤疤,都是罪有应得。
第二章 旧物如刀沈明漪在将军府站稳了脚跟。她手脚麻利,又懂药理,
很快被调去打理府里的药圃。药圃在西跨院,离萧惊寒的书房很近。
她常常能看到他在廊下站着,望着长安的方向,一站就是几个时辰。她知道他在看什么。
那里曾有沈家的府邸,有她的闺房,有他们一起种下的那棵桃树。每年桃花开时,
他都会折一枝最大的,插在她的妆奁上。一日,她在药圃侍弄草药,萧惊寒忽然走了过来。
他穿着素色锦袍,没戴盔甲,少了几分凌厉,多了几分清寂。“这味是‘忘忧草’?
”他指着她面前的草药,声音很轻。沈明漪心头一刺。这是她最爱种的草,当年她告诉他,
此草能忘忧,他却笑她:“我若有明漪,何须忘忧。”他还说,
要在他们的婚房周围种满忘忧草,让她一辈子不用烦心。她低下头,声音木然:“回将军,
是。”他蹲下身,指尖轻轻拂过草叶,动作温柔得不像个杀伐果断的将军。“以前,
也有人在我院子里种过这个。”沈明漪的背僵了僵。那是她当年偷偷种的,
就在他将军府的后院。她以为他不知道,直到有天夜里,她看到他蹲在草丛旁,借着月光,
一片片数草叶。“将军说笑了,草莽贱婢,怎敢与将军故人相比。
”她刻意让自己的语气卑微而疏离。他沉默了片刻,忽然问:“你认识这个吗?
”他从袖中取出一个香囊,递到她面前。香囊是用云锦织的,上面绣着半朵莲,
针脚有些歪歪扭扭——那是她及笄时亲手绣给他的。她绣坏了三个,才成了这一个。
沈家被抄那天,这香囊掉在了暗渠入口,她以为早就被污泥埋了。沈明漪的瞳孔骤然收缩。
香囊边角磨得发白,显然被人日日摩挲。“不认识。”她猛地别过脸,指甲掐进掌心,
逼自己冷静,“奴婢见识浅陋,从未见过这般精致的物件。”他看着她紧绷的侧脸,
眼底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像痛楚,又像了然。最终还是将香囊收回袖中,起身离去。
走了两步,他忽然停住,背对着她说:“这香囊……是故人送的。她总说,等找到另一半莲,
就嫁给我。”沈明漪的心脏像被重锤砸中,疼得几乎无法呼吸。
另一半莲绣在她的贴身帕子上,那帕子被她藏在怀里,三年来被汗水和泪水浸得发脆。
他走后,沈明漪瘫坐在地上,浑身都在发抖。她从怀里掏出那方帕子,展开,
上面的半朵莲早已褪色,却还能看清针脚——她曾以为,这对莲会陪着他们到老。
可他找到了吗?或许找到了,却亲手将她的家族碾碎。夜里,她潜入萧惊寒的书房。
她要找的,是当年沈家通敌案的证据。她不信阿爹会通敌,更不信那所谓的“罪证”是真的。
书房里弥漫着淡淡的墨香和药味。她在书架上翻找,指尖忽然触到一个冰凉的物件。
她抽出来一看,竟是一块玉佩。玉佩是暖白色的羊脂玉,雕着半朵莲,
恰好能与她贴身藏着的那半块拼合。当年他送她一对莲佩,说“莲生并蒂,永不分离”。
他的那半块,背面刻着“惊寒”,她的那半块,刻着“明漪”。沈家被抄时,
她拼死护住了自己的那半块,而他的这半块,竟还在。玉佩的背面,
“惊寒”二字被摩挲得光滑温润,边缘却有一道新的裂痕——像是被人狠狠摔过。
她握着玉佩,指腹抚过那道裂痕,眼眶猛地一热。她想起那年上元节,
他把这玉佩系在她腰间,笑着说:“明漪,以后你就是我的人了。”“在找什么?
”冰冷的声音自身后响起,沈明漪浑身一僵,猛地转身,只见萧惊寒不知何时站在门口,
手里提着一盏灯笼,火光映着他深邃的眼眸。她下意识将玉佩藏进袖中,
心脏狂跳:“奴……奴婢迷路了,误入将军书房,求将军恕罪!”他一步步走近,
灯笼的光在他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阴影。“迷路?柴房在东院,你却迷到了西跨院的书房?
”他的目光落在她的袖上,“袖里藏了什么?”沈明漪死死攥着玉佩,指尖都在发颤。
她知道,只要他再逼问一句,她就会暴露。可他没有。他只是盯着她的眼睛,
忽然问:“你的咳嗽,好些了吗?”沈明漪愣住了。她这几日受了寒,夜里会咳几声,
咳得凶时,痰里都带着血丝。她以为没人知道。“劳将军挂心,已无大碍。”她低下头,
不敢看他。他沉默了片刻,转身从药箱里取出一瓶药,递给她:“这是润肺的药,
每日服一次。”那药瓶上贴着“清宁散”的标签,是她阿娘生前最喜欢的方子。
当年他咳疾发作,阿娘亲手为他熬了三个月,说这药要“用心熬,才能去根”。她接过药瓶,
指尖触到他的,烫得像火。“下去吧。”他挥了挥手,转过身去,望着窗外的月色,
背影萧索得像要融进夜色里。沈明漪逃也似的离开了书房。回到柴房,她摊开手心,
那半块莲佩上,竟沾着一滴温热的液体——是她的泪。她狠狠将玉佩砸在地上,
低吼道:“沈明漪!你忘了爹娘的仇了吗?你忘了阿兄是怎么死的吗?
”玉佩在地上滚了几圈,发出清脆的响声。她看着它,像看着自己支离破碎的心。恨他入骨,
却又在他递药的瞬间,想起他曾把她裹在披风里,跑遍长安城为她买止咳的蜜饯。怨他薄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