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满跪在玻璃展柜前,蓝布旗袍的下摆沾着半截草屑——是刚才从后窗跳下来时,被墙根的狗尾草勾住的。
她攥着块浸了酒精的软布,在展柜玻璃上反复擦拭,“沙沙”声里裹着未散的惊惶,指腹的薄茧蹭过玻璃,留下淡淡的白痕。
展柜里的宋代青铜爵泛着冷光。
绿锈顺着云雷纹的沟壑漫延,像无数条凝固的绿蛇,蜷在爵腹上。
三天前深夜,她借着给文物除尘的由头,用根磨尖的铜簪子,在爵底圈足内侧刻了个微型“记”字。
刻痕极浅,得对着从窗棂漏下的阳光才能看见,锈迹填在里面,像块天生的疤——这是老周教她的盲文记号,说“紧要的事,得刻在骨头缝里”。
今早从后窗跳下时,大刘在墙根接住她,只说了句“老周没出来”,就塞给她个油纸包。
里面是半块石榴花瓣,沾着点暗红的渍——是老周胸口的血。
她把花瓣埋在了研究所后院的石榴树下,埋得很深,上面压了块青石板,像给老周立了块无字碑。
“陈丫头,发什么愣?”
松井的声音从背后砸过来,带着股劣质清酒的酸气。
小满猛地回头,手里的软布“啪”地掉在地上,酒精溅在鞋面上,凉得像泼了盆冰水。
松井刚从宪兵队回来,军靴上沾着新鲜的泥,在地板上踩出串深色的印子,泥渍里混着点暗红的碎屑——是墙灰,看颜色像是老周那栋石库门的墙皮。
松井弯腰捡起软布,白手套的指尖蹭过布面,沾着的铜锈在上面留下道青痕。
“这爵杯,下午送宪兵队仓库。”
他把布扔回给小满,指节敲了敲展柜,玻璃震得嗡嗡响,“佐藤少佐说,纹路里藏着东西,说不定是铁矿的坐标。”
他说话时,左眼尾的青筋跳得厉害,像条抽搐的蚯蚓——上次“夜枭”的事败露前,他也这样。
小满点头,捡起软布继续擦玻璃。
玻璃映出她的脸,齐耳短发遮着半只耳朵,耳垂上那个极小的洞空着,里面的蜡块早在今早跳窗时震掉了。
她忽然想起老周教她的:“藏东西要像锈,看着不起眼,扒不掉。”
现在她才懂,有些痛也得像锈,烂在骨头里,不能让人看见。
松井的电话突然响了,老式转盘电话的***尖细,像指甲刮过玻璃。
《樱花谣》的调子在空荡的展厅里回荡,小满的手几不可察地抖了——这***和佐藤办公室的一模一样,老周说过,这种电话一响,十有***是催命。
松井转身接电话时,后背正对着展柜,他说话的声音压得很低,日语混着几句上海话:“……矿产……下午三点……仓库……”就是现在。
小满的手像离弦的箭,飞快伸到旁边的清水碗里蘸了下,指尖带着水珠,轻轻在爵杯的唇边画了个△。
水痕极细,顺着云雷纹的凹槽往下渗,快得像流星划过夜空。
这是她和老周约好的暗号——“△”代表“需细查”,现在却成了她一个人的秘密。
松井挂电话时,听筒被他重重砸在机座上,“咔嗒”一声,震得展柜里的青铜爵都晃了晃。
“王翻译要过来,你机灵点。”
他扯了扯制服的领口,露出脖子上的块疤——去年被抗日分子扔的炸弹碎片划的,疤痕边缘还泛着红,像条没长好的蛆,“他眼睛毒得很,上次仓库少了颗子弹,就是他一眼看出是内鬼干的。”
小满刚把软布放进水里,走廊就传来皮鞋声,不疾不徐,像在打着某种节拍。
王庆年推门进来时,手里拎着个锦盒,红绸子从盒缝里露出来,晃得人眼晕。
这盒子她认得,上周佐藤来的时候,就用这样的盒子装走了老周的龟甲,当时锦盒角还沾着点卦摊的细沙。
“陈师傅忙着呢?”
王庆年的笑挂在脸上,像幅画,眼角的皱纹里却没半点暖意。
他径首走到展柜前,鼻子几乎贴在玻璃上,盯着青铜爵看,“这爵杯瞧着普通,怎么佐藤少佐这么上心?”
小满低下头,假装整理展柜下的工具盒,木盒里的螺丝刀、镊子碰在一起,发出“叮叮当当”的响。
她能感觉到王庆年的目光在她身上扫来扫去,像在掂量什么货物——这人上周就问过她,爵杯的绿锈是不是“有点怪”,当时她假装没听懂,指了指松井留下的除锈剂,才糊弄过去。
“松井君说,这纹路有讲究?”
王庆年的手指在玻璃上划了个圈,正好圈住爵杯的云雷纹,“我瞧着跟寺庙里香炉上的花纹差不多。”
松井从里屋走出来,手里拿着个木盒,黑绒布衬底,看着就贵重。
“王翻译懂行。”
他把木盒放在展柜上,“不过是佐藤少佐多心,非要查仔细。”
王庆年笑了,从锦盒里掏出块怀表,金壳子,表盖打开时“咔嗒”响。
“不早了,我还得去宪兵队交差。”
他把怀表揣回去,目光又在爵杯上停了停,“陈师傅天天擦这杯子,就没发现点特别的?
比如……刻痕什么的?”
小满的后背“腾”地冒出汗来,顺着脊椎往下流,凉得像冰。
她猛地抬头,指了指爵腹被磨掉的“官”字款,又摇了摇头,嘴唇动了动,却没声音——这是她惯用的方式,用动作代替语言。
她知道王庆年在试探,上周他就看见她对着爵杯发呆,当时她正用指尖摸圈足内侧的“记”字。
王庆年盯着她的嘴看了半晌,忽然笑了:“松井君说你是哑巴,我还不信。”
他转身往外走,皮鞋声在走廊里越来越远,“对了,佐藤少佐让我带句话,仓库的锁换了,钥匙只给亲手送东西的人。”
松井等王庆年走了,才打开木盒,里面垫着层软海绵,刚好能放下青铜爵。
“你送去仓库,交给小林,别让第二个人碰。”
他从钥匙串上解下把铜钥匙,递过来,钥匙柄上刻着个“仁”字,“宪兵队的新锁,只有这把能开。
小林是佐藤的亲信,你把东西交给他就行,别多嘴。”
小满接过钥匙,金属的冰凉顺着指尖往胳膊上爬。
她小心翼翼地把青铜爵从展柜里捧出来,指尖触到圈足内侧时,指甲轻轻刮过那个“记”字,刻痕里的锈粉沾在指腹上,像层细沙。
这感觉让她想起老周,那个瞎眼的老头,总爱用指尖摸龟甲上的纹路,说“万物有声,藏在细处”。
现在她总算懂了,这爵杯的纹路里,藏着的是比声音更重要的东西——是老周没说完的话。
走出研究所时,街面的风带着热气扑过来,夹杂着远处卡车的轰鸣声。
霞飞路的方向,老周的卦摊己经空了,蓝布幡被风吹得猎猎响,“周半仙”三个字在暮色里有点模糊,像浸了水的墨。
仓库在研究所后院,孤零零的青砖房,窗户糊着报纸,上面用墨笔画了个歪歪扭扭的太阳旗。
小满走到门前,刚要掏出钥匙,就听见里面传来动静,像是有人在搬动木箱。
她屏住呼吸,把耳朵贴在门上,听到个粗哑的声音在说话,说的是日语,夹杂着几句上海话:“……老周的卦……准不准……要是错了,佐藤少佐饶不了我们……”小满的心猛地一沉。
老周的名字,怎么会从仓库里传出来?
她攥紧钥匙,指节泛白,突然想起今早大刘塞给她的花瓣——老周是为了掩护她才没走的,这些人现在还在念叨他的名字,像在啃食他的骨头。
门“吱呀”一声开了道缝,露出张疤脸,左眼上蒙着块黑布,遮住了大半张脸。
“东西带来了?”
他的声音像砂纸磨木头,手里夹着支烟,是“老刀牌”的,滤嘴被咬得扁扁的——老周抽烟,就爱这么咬滤嘴。
但小满记得,老周的烟袋杆是铜的,而这人指间夹的是纸烟,手指缝里还有新鲜的铜锈,不像老周手上的是常年累月的老垢。
小满往后退了半步,木盒抱得更紧了。
仓库里的霉味混着硝烟味飘出来,呛得她咳嗽了两声。
疤脸往旁边让了让,露出里面的景象:十几个木箱堆在墙角,上面印着“军用物资”的字样,箱盖没盖严,能看见里面的步枪枪管,黑黢黢的,像蛇的信子。
“佐藤少佐让我问你。”
疤脸突然逼近一步,黑布下的嘴角扯出个冷笑,“今早霞飞路的卦摊,你跟周半仙比划了什么?”
小满的后背撞在门框上,木盒“咚”地磕了下,里面的青铜爵发出轻响。
她摇着头,手往仓库深处指了指,意思是先放东西。
疤脸却不让开,手按在腰间,那里鼓鼓囊囊的,像是揣着枪。
“别装了,王翻译都看见了。”
他的声音压低了些,“那爵杯上的水痕,是你们的暗号吧?
王翻译说,那是个三角形,跟老周卦盘上的标记一样。”
就在这时,窗外的梧桐叶突然“哗啦”响了三声,又急又快。
小满的心提到了嗓子眼——这是大刘的暗号,代表“有埋伏”!
她猛地想起仓库墙上的暗纹,上次帮顾先生送修表零件时,他特意指给她看,说那是“榫卯扣”,能打开通往后院阁楼的密道。
顾先生当时还说:“这密道是按爵杯的云雷纹设计的,记住,找到像‘回’字的砖,按下去就行。”
疤脸的手己经摸到了枪套,金属扣“咔嗒”一声响。
小满抓起木盒,狠狠往他身上砸过去,转身就往仓库深处跑。
木盒摔在地上,铜锁崩开,青铜爵滚了出来,在地上转了个圈,停在堆木箱旁,爵底的“记”字对着光,像只眨动的眼睛——那是老周教她刻的,现在正看着她跑。
“抓住她!”
疤脸的喊声在仓库里回荡,脚步声追了过来。
小满的蓝布旗袍被木箱勾住,撕开道口子,露出胳膊上的旧伤,那是被日军军犬咬伤的,疤痕像条扭曲的蛇。
她顾不上疼,手指在墙上摸索着,终于摸到了那个“榫卯扣”——块活动的砖,上面的纹路像个简化的“回”字,按下去,“咔嗒”一声,墙角的木箱移开了,露出个黑黢黢的洞口,像野兽张开的嘴。
身后的枪声“砰”地响了,子弹擦着她的耳朵飞过,打在砖墙上,溅起片尘土。
小满钻进洞口,身后的木箱“轰隆”一声合上了,把疤脸的骂声和枪声都挡在了外面。
密道里伸手不见五指,空气里全是霉味,脚下的石子硌得脚生疼。
小满摸黑往前跑,手指在墙上划着,希望能摸到老周说过的标记——他说顾先生在密道里刻了“天干地支”,顺着走就能到阁楼。
跑了约莫十几步,她的手碰到块凸起的砖,上面刻着个“甲”字,是起点。
她靠着墙喘了口气,摸出藏在发髻里的火折子,“嗤”地吹亮。
火光摇曳中,她看见砖墙上刻着密密麻麻的小记号,有的像爵杯,有的像龟甲,还有的像半个瓷瓶——那是顾先生的标记,他瘫痪在轮椅上,却凭着记忆画出了整个研究所的密道图,说“文物会说话,密道也一样”。
火折子快灭时,小满终于看到了尽头的微光。
那是扇铁门,锁孔的形状很特别,像个缩小的青铜爵。
她心里一动,从地上捡起青铜爵,对准锁孔——爵底的“记”字刚好嵌进锁孔的凹槽里,“咔嗒”一声,门开了。
门外是研究所后院的阁楼,月光从破窗里照进来,落在堆得像山的文物上。
有唐三彩马,马腹裂了道缝,像在流泪;有个碎了口的瓷瓶,瓶身上的青花缠枝纹断了线;还有几尊佛像,头都被敲掉了,摆在角落里,像群沉默的囚徒。
小满抱着青铜爵,走到碎瓷瓶前。
瓶底有个极小的“顾”字,是顾先生父亲的收藏,去年被日军抢走的。
她的指尖拂过瓷瓶的裂痕,忽然想起老周今早说的话:“残瓷也能传信,就看你会不会读。”
现在她懂了,这碎瓷瓶和青铜爵,都是传信的钥匙——而她,是那个必须把信送到的人。
阁楼的楼梯传来“吱呀”声,有人上来了。
小满赶紧把青铜爵塞进佛像的肚子里,又将碎瓷瓶往旁边挪了挪,挡住佛像的脸。
她转过身,看见月光里站着个人,手里拄着根盲杖,杖头的铜箍在月光下闪着冷光——是老李,他的修表摊关了,袖口还沾着点机油。
“老周让我等你。”
老李的声音很轻,像怕惊动了那些沉默的文物,“他说,要是他没回来,就让你带着爵杯去找顾先生。”
小满点头,指了指佛像,又指了指碎瓷瓶,喉咙里发出“呜呜”的声音。
老李笑了,从怀里掏出个布包,打开,是半块碎瓷片,上面的青花刚好能和阁楼的瓷瓶对上。
“该让这残瓷开口了。”
老李的盲杖敲了敲地面,“不过得先把佐藤的人甩开,他们在仓库没找到你,肯定会搜阁楼。
顾先生的钟表铺就在隔壁,他那儿有能拼合密码的药水,是用松烟墨和醋调的,刚好能显露出瓷片里的字——那是老周上周特意让我备的。”
小满抓起那半块碎瓷片,塞进旗袍的暗袋里。
窗外传来日军的喊叫声,越来越近。
她拉着老李,往阁楼的另一扇门走去,那里通往顾先生的钟表铺,轮椅上的顾先生,正等着用他的齿轮,解开这残瓷里的秘密。
而她怀里的青铜爵,还带着圈足内侧那个“记”字的温度,像老周没凉透的手,在推着她往前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