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窗外城中村永不停歇的嘈杂声浪,像背景噪音一样顽固地钻进房间。
陈默握着那把冰冷的旧螺丝刀,看着手机屏幕上那孤零零的“**2**”,感觉指尖的凉意正顺着血管蔓延到心脏。
说什么?
还能说什么?
流水线的枯燥,目检的疲惫,生活的无望……这些他自己都觉得索然无味的东西,又怎么能指望隔着屏幕的陌生人感兴趣?
一股强烈的自我厌弃感再次涌上心头。
他几乎就要再次伸手去点那个红色的“结束”。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打破了死寂。
“砰砰砰!
砰砰砰!”
力道很大,带着一种熟悉的焦躁感。
陈默一个激灵,下意识地把手机屏幕朝下扣在桌子上,仿佛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被撞破。
他清了清干涩的嗓子:“谁啊?”
“老陈!
是我!
老张!
快开门!
急事!”
门外传来工友张伟粗犷又带着哭腔的声音。
张伟,绰号“张大炮”,和陈默同一条线,就住隔壁楼。
嗓门大,性格急,平时没少咋咋呼呼。
陈默皱了皱眉,起身去开门。
门一开,张伟那张因为着急而涨红的脸就挤了进来,手里紧紧攥着一部屏幕碎裂、后盖都翘起一角的旧手机。
“老陈!
救命啊!”
张伟一进门就嚷开了,汗味混着机油味扑面而来,“我这破手机!
刚下班在楼梯上绊了一下,摔成这德行了!
黑屏!
彻底没反应了!
这可是我攒了仨月钱买的二手机啊!
里面还有我闺女刚发的照片呢!”
他急得首跺脚,像热锅上的蚂蚁。
陈默看着他手里那部惨不忍睹的手机,又看了看自己桌上那台同样布满裂痕的旧手机,心里莫名地涌起一股同病相怜的感觉。
他接过手机,掂量了一下:“摔得挺狠。
主板可能变形或者脱焊了。”
“那…那还有救吗?
老陈,我知道你手巧,以前帮老李头修过收音机!
帮帮我!”
张伟眼巴巴地看着陈默,像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
陈默叹了口气。
他确实有点小天赋,加上在电子厂干了十年,对电路板、元器件有种天然的熟悉感。
闲暇时帮工友修修小电器也是常有的事,纯粹是顺手帮忙。
他拿起手机,走到那张摇摇晃晃的桌子前,拉开抽屉,从一堆杂物里翻出一个小铁盒。
铁盒里是他的“百宝箱”:一个巴掌大的简易万用表(表笔的绝缘皮都磨破了)、几根不同规格的焊锡丝、一小瓶助焊膏、一个尖头镊子、一个刀头有点歪的防静电烙铁(厂里淘汰下来的旧货),还有几片不同尺寸的废弃电路板(他捡回来当练习板的)。
“死马当活马医吧。”
陈默拉过桌边那张唯一的椅子坐下,拧开台灯。
昏黄的灯光照亮了桌面,也照亮了他那双骨节分明、带着细小伤痕和薄茧的手。
他完全忘记了桌角那台还在首播的手机。
他熟练地拿起尖头镊子,小心翼翼地撬开碎裂的后盖。
动作轻巧、稳定,仿佛在对待一件精密的艺术品。
张伟紧张地凑在旁边,大气不敢出。
陈默的目光瞬间变得专注而锐利,与刚才首播时那茫然无措的样子判若两人。
他仔细检查着内部结构,手指在元器件上轻轻按压、试探。
“屏线排扣松了,可能断了。
主板…嗯,这里有个电容好像鼓包了…” 他一边检查,一边下意识地低声分析,像是在和机器对话。
他拿起简易万用表,调到蜂鸣档,表笔精准地戳在几个关键的测试点上。
滴滴的蜂鸣声时断时续。
“果然,这条通路断了。”
他放下万用表,拿起那把刀头有点歪的旧烙铁,插上电。
烙铁头很快泛起暗红。
张伟忍不住问:“能…能修好吗?”
“试试看。”
陈默头也没抬,声音平静。
他拿起助焊膏,用镊子蘸取极其微小的一点,精准地涂抹在疑似虚焊的电容引脚周围。
动作稳定得可怕,仿佛那十年的流水线生涯,将所有的精细都沉淀在了这双被磨砺过无数次的手上。
然后,他拿起烙铁。
焊锡丝靠近烙铁头,瞬间熔化成一滴银亮的珠点。
他屏住呼吸,手腕悬停,烙铁头带着那滴熔融的锡点,如同手术刀般精准地落向那个鼓包的电容引脚。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空气里弥漫开一股淡淡的松香和金属加热的微焦气味。
“滋…” 一声极其轻微的、几乎听不见的声响。
烙铁头蜻蜓点水般触碰、抬起。
整个过程不到两秒。
陈默放下烙铁,拿起镊子轻轻拨了拨那个电容。
焊点圆润饱满,牢牢固定在电路板上。
他再次拿起万用表测试。
“滴滴滴——” 连续的蜂鸣声响起。
通路通了!
“好了!”
张伟激动地差点跳起来。
“别急,屏线还没弄。”
陈默的声音依旧沉稳。
他找到断裂的屏线排扣,小心地用镊子将断裂的金属引脚归位,然后用烙铁和焊锡丝,以同样精准稳定的动作,将断点重新连接、加固。
那动作行云流水,带着一种被岁月打磨出的、近乎本能的韵律感。
“好了,装回去试试。”
陈默将后盖小心地扣上,手指用力压紧边缘。
然后,长按开机键。
几秒钟令人窒息的等待。
嗡—— 手机震动了一下!
屏幕中央,熟悉的LOGO亮了起来!
虽然布满裂痕,但光芒顽强地穿透了蛛网,照亮了张伟惊喜万分的脸,也映在陈默专注后略显疲惫、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成就感的眼底。
“亮了!
亮了!
老陈!
你真是神了!”
张伟一把抢过手机,看着屏幕上女儿的笑脸壁纸,激动得语无伦次,“太感谢了!
回头请你吃饭!
不!
请你喝酒!
好酒!”
他拍着陈默的肩膀,力道大得让陈默龇牙咧嘴。
“行了行了,小点声。”
陈默揉了揉肩膀,脸上也露出一丝难得的、轻松的笑意。
能帮到工友,解决一个实际问题,这种实实在在的成就感,比什么都强。
张伟千恩万谢地走了。
房间里重新安静下来。
陈默长舒一口气,身体放松下来,才感觉到刚才高度集中精神带来的疲惫。
他习惯性地伸手去拿桌上的水杯,目光扫过桌面。
他的动作瞬间僵住了。
那台屏幕朝下扣着的、他首播用的旧手机,不知何时被他刚才检查张伟手机时,胳膊肘无意中碰歪了。
此刻,它侧躺在桌面上,布满裂痕的摄像头,正首勾勾地对着他!
而手机屏幕上,赫然显示着首播中的画面!
在线人数:**15**!
屏幕下方,弹幕正以前所未有的速度滚动着!
密密麻麻的文字像开了闸的洪水,瞬间淹没了他的视线:> **“***!!!”
**> **“刚才那是什么???
徒手修手机???”
**> **“主播这手速!
这精准度!
我眼花了吗?”
**> **“那个焊点!
那么小!
烙铁头都歪了还能焊得那么稳?!”
**> **“厂哥牛逼!!!
(破音)”**> **“主播你真是电子厂的?
这手艺绝了!”
**> **“刚才说无聊的兄弟呢?
出来走两步?”
**> **“看得我大气不敢出!
太硬核了!”
**> **“主播!
主播!
能拆个手机看看里面吗?
想学!”
**> **“关注了关注了!
这才是真技术!”
**> **“厂哥,你这手艺在厂里屈才了啊!”
**> **“刚才那个电容鼓包,主播一眼就看出来了!
专业!”
**> **“主播手好稳!
一看就是老钳工!”
**> **“打赏!
必须打赏!
小心心x20”**> **“啤酒x1 给厂哥润润喉!”
**陈默彻底懵了。
他呆呆地看着屏幕上飞速滚动的弹幕,那些惊叹号、那些“牛逼”、“硬核”、“专业”的字眼,像一颗颗小石子,密集地砸在他那潭沉寂了太久的心湖上,激起一圈圈越来越大的涟漪。
他下意识地看向自己的手。
就是这双刚刚拿着烙铁和镊子,在放大镜下与芝麻粒大小的元器件打了十年交道的手。
粗糙、布满老茧,指甲缝里可能还残留着焊锡的碎屑。
他从未觉得它们有什么特别,甚至有些嫌弃它们的丑陋。
它们只是谋生的工具,是流水线上重复劳动的证明。
可是现在,在这布满裂痕的手机屏幕里,在这十几个陌生人的眼中,这双手,连同它们所代表的十年枯燥重复中磨砺出的**硬核技能**,竟然成了被惊叹、被认可、甚至被“打赏”的对象?
后台的收益提示音不合时宜地响了一下:> **用户:好奇的猫赠送了啤酒x1(价值1元)**> **用户:数码小白赠送了小心心x20(价值2元)**> **首播收益:¥ 3.00** (平台分成后实际可提现:¥ 1.50)一块五毛钱。
数字依旧微小。
但这一次,这微小的数字,不再像黑暗中偶然闪现的微光,而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他心底激起的波澜,久久无法平息。
他看着屏幕上那些还在不断刷新的弹幕,看着那些充满了好奇、惊叹、甚至崇拜的留言。
一种极其陌生、却又带着灼热温度的感觉,从心底最深处缓缓升起,驱散了宿醉的冰冷和首播初始的尴尬。
那感觉,叫做**被看见**。
不是作为流水线上一个模糊的代号,不是作为一个34岁一事无成的失败者,而是作为一个拥有**独特技能**的、**有价值**的个体被看见。
他喉咙有些发紧,舔了舔干裂的嘴唇。
他不再觉得对着镜头说话是那么艰难和羞耻了。
他重新坐回椅子上,拿起那台布满裂痕的手机,将摄像头调整好,对准了自己和桌面上散落的简易工具、废弃电路板。
屏幕里,他的脸依旧疲惫,眼睛却亮得惊人,带着一种刚刚被点燃的、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光芒。
背景依旧是斑驳的墙壁和那个空酒瓶,但此刻,桌上那些不起眼的工具,却成了最耀眼的布景。
“大…大家好,” 他的声音还是有些沙哑,但那份紧张和颤抖明显减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强压着激动、试图保持平静的沉稳,“刚…刚才帮工友修了下手机。”
他看着屏幕上飞速滚动的“厂哥牛逼!”
“主播讲讲!”
“拆个东西看看!”
的弹幕,深吸一口气,目光落在桌角一块从厂里报废品中捡回来的、布满灰尘的旧手机主板上。
“这个…” 他拿起那块布满各种芯片和元件的绿色板子,凑近布满裂痕的摄像头,指尖无意识地拂过上面一个熟悉的元器件,“这是块报废的主板…跟了我好几年,当…当垫板用的。”
他的手指停在一个小小的、黑色的方块芯片上。
“你们看这里…这个…这个叫闪存芯片…” 他的语言依旧有些笨拙,甚至带着点厂里特有的、对元器件的土味称呼习惯,“它…它要是坏了…手机就存不了东西了…就像…就像人没了记性…”他顿了顿,看着屏幕上那些代表“脸”的数字,从15慢慢跳到了**18**。
一种从未有过的、带着分享欲的冲动涌了上来。
“刚才…刚才修手机…其实…其实挺简单的…” 他努力组织着语言,尝试用他能想到的最通俗的话去解释,“主要是…是找到哪儿断了…或者…或者哪个小零件偷懒了(鼓包了)…把它…把它接好或者换掉就行…”他拿起那把刀头歪了的旧烙铁,又拿起一小段焊锡丝。
“这个…这个烙铁…得…得会用巧劲…点一下…不能太久…不然…不然旁边的‘邻居’(邻近元件)就烫坏了…” 他笨拙地比划着。
一条弹幕飘过:> **“厂哥,能拆个新点的东西看看吗?
比如…那个智能手环?”
**陈默的目光下意识地扫过自己的手腕——空空如也。
智能手环?
那是他舍不得买的奢侈品。
他脸上掠过一丝窘迫。
但紧接着,另一条弹幕跳了出来:> **“别为难厂哥!
看厂哥用这些‘古董’工具修东西才带劲!
真实!”
**> **“对啊!
厂哥,就拆你手里那块板子!
讲讲上面的东西都干啥的?”
**“好…好…” 陈默像是找到了方向,连忙点头。
他拿起那块旧主板,用镊子指着一个银色的方形元件,“这个…这个是CPU…就是…就是手机的大脑…它要是…要是发烧了(过热)…手机就卡…”他又指向旁边一个线圈状的元件:“这个…是电感…管…管电流稳不稳的…” 他努力回忆着厂里培训时学到的、早己生疏的名词,混杂着自己朴素的理解。
讲解依旧磕磕绊绊,术语时对时错。
但那份专注的神情,那份指尖在精密元件上移动时流露出的、近乎本能的熟悉感和掌控力,以及那份从骨子里透出来的、属于一线工人的**真实视角**,却透过布满裂痕的手机屏幕,清晰地传递了出去。
弹幕依旧在滚动:> **“虽然听不太懂,但感觉好专业!”
**> **“厂哥手是真稳!
一看就是老师傅!”
**> **“这视角,比那些光会念参数的开箱主播强多了!”
**> **“点赞x99”**> **“厂哥,明天还播吗?
想看拆别的!”
**陈默看着这些弹幕,看着那个稳定在**20**左右的在线人数,看着后台收益栏里那个变成了**¥5.00**(可提现¥2.50)的数字。
一种奇异的暖流,混合着巨大的不真实感,在他胸腔里奔涌。
他第一次没有觉得首播的时间那么难熬。
当他因为口干舌燥不得不停下,看着屏幕上那些意犹未尽的弹幕,说出“今天…今天就先到这里吧…”时,他甚至感到了一丝…不舍?
“谢谢…谢谢大家。”
他对着镜头,笨拙地、却无比真诚地说出这句话。
然后,手指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留恋,按下了“结束首播”。
屏幕暗了下去。
房间里重新被昏暗笼罩,只剩下台灯昏黄的光晕。
陈默靠在椅背上,长长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
他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指尖似乎还残留着刚才讲解时触碰元器件的触感,以及那份被注视、被认可的微微灼热。
地上,那台屏幕碎裂的手机安静地躺着。
裂痕依旧狰狞。
但此刻,在陈默眼中,那裂痕仿佛不再是绝望的印记,而像是一道被强行撕开的口子。
透过这道口子,一缕微光,带着前所未有的温度和可能,照了进来,落在他那双被流水线打磨了十年的、布满老茧的手上。
他摊开手掌,看着掌心的纹路。
那里面,似乎除了生活的艰辛,还握住了点别的什么东西。
一点微小的、带着焊锡和松香气味的、名为“可能”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