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九盯着博古架上那盏红灯笼,灯罩上洇开的血渍正缓缓聚成符咒。
老者拨弄算珠的声音像是白骨相撞,柜台上的桐油灯爆出个灯花,映出账簿封皮上西个褪了金的字:阴阳当簿。
"生人进当铺,总要押件东西。
"老者脖颈的勒痕随着说话声蠕动,像是衣领下藏着条蜈蚣。
他推过盏青瓷茶碗,茶水泛着尸油般的浑浊,"顾公子不妨押上...右眼的清明?
"铁尺突然在鞘中震颤,顾九按住腰间。
戏台纸人裂开的嘴角在脑海中闪现,他摸向怀中油纸包——三根线香不知何时断了两根,香灰在纸上勾出个"凶"字。
"我要查丁卯年七月十五的当票。
"顾九将断香拍在柜台上。
香灰簌簌落下时,账簿突然无风自动,泛黄的纸页间渗出黑水。
老者枯槁的手指停在"死当"栏,指甲缝里嵌着朱砂:"那日当铺收过三十七件活当。
"他翻开的页面上,密密麻麻的指印泛着暗红,"有书生押了十年阳寿,厨娘当了味觉,还有个女学生..."话到此处陡然收声。
顾九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账簿某行小楷正在扭曲变形,墨迹化作细小的蛆虫在纸页上爬行。
他猛然按住那行字,指尖触到冰凉的黏腻——竟是未干的血。
"阿蘅当的是什么?
"老者喉咙里发出咯咯怪笑,脖颈勒痕突然崩裂,露出内里漆黑的腐肉:"她押了轮回道。
"枯指戳向红灯笼,"换一盏引魂灯,要给心上人照个来世光明。
"顾九突然头痛欲裂。
记忆深处有什么在翻涌,却像隔着层浸血的纱。
十八年前的雨夜,藏书阁的火光,还有少女递来的灯笼...画面在红绿交织的火焰中碎成残片。
"这灯笼去年就该灭了。
"老者突然贴近柜台,腐臭味扑面而来,"除非...有人年年用心头血续灯。
"顾九倒退半步,后腰撞上博古架。
架上的青花胆瓶突然倾倒,他伸手去扶,却见瓶中插着的根本不是花,而是三根缠着青丝的人指。
指节上的翡翠戒指眼熟得很——正是白家老爷上个月下葬时戴的陪葬品。
"子时三刻了。
"老者望向门外,白纸灯笼的光骤然转绿。
街面上传来唢呐声,调子却是倒着吹的《安魂曲》。
顾九转头望去,浑身血液几乎凝固——七十二抬纸轿正从雾中飘来,轿帘上绣着相同的并蒂莲,每顶轿前都飘着盏红灯笼。
铁尺上的镇魂符突然烫得握不住,顾九扯开布条,骇然发现符咒反转为招魂纹。
柜台上的茶碗砰然炸裂,黑水溅在账簿上,显出幅可怖画面:十八年前的青垣书院,三十七个学子跪在血阵中,每人头顶都悬着盏红灯笼。
"当年主持血祭的,可是你们顾家先祖。
"老者声音忽远忽近,"如今因果轮回,这三十七道往生债..."他枯爪猛地扣住顾九手腕,"该由你来偿了!
"顾九挥尺斩向腐手,尺刃却穿虚影而过。
博古架轰然倾倒,上百个瓷罐碎裂,爬出无数写满生辰八字的纸人。
它们关节发出竹篾摩擦的咯吱声,转眼间结成个八卦阵。
"戌时三刻闭户——"更声突兀响起,顾九瞳孔骤缩。
这打更声分明来自当铺后院,调子却是女子幽咽的哭腔。
纸人们突然齐刷刷转头,朱砂点的眼珠同时盯住他腰间断开的五色丝绦。
最靠近的纸人暴起发难,顾九旋身躲过利爪,后背撞上冰凉的镜面。
铜镜中映出的却不是他的倒影,而是个浑身焦黑的书生,正握着烧剩半截的灯笼杆朝他狞笑。
"破!
"顾九咬破舌尖,血雾喷在镜面。
镜中鬼影尖叫着融化,现实中的纸人也随之后退半步。
他趁机撞开后窗,却见窗外不是街道,而是翻涌的冥河。
河面漂浮着数不清的红灯笼,每盏灯下都坠着具白骨。
腐臭的河风扑面而来,顾九急退时踩到个软物。
低头看是那本阴阳当簿,此刻正自动翻到最新一页。
泛着尸斑的纸面上,他的生辰八字正在缓缓浮现,墨迹混着血丝,在"死当"栏聚成个鬼画符。
纸人阵再度逼近,顾九扯下颈间玉坠砸向地面。
玉碎声起,青烟中忽地冒出个扎冲天辫的童子,手持哭丧棒横扫一片纸人。
这是顾家代代相传的守墓灵,每用一次便要折寿三日。
"找灯芯!
"童子嗓音尖利,哭丧棒指向冥河,"三十七盏灯笼里,唯有一根用的是活人发!
"顾九纵身跃上窗台,冥河阴风撕扯衣袍。
他眯眼细看,果然在东南方位望见盏灯焰泛金的红灯笼。
正要细辨,脚踝突然被纸人抓住,朱砂点的眼珠几乎贴上面门。
千钧一发之际,河面突然炸开巨浪。
戴方巾的老者踏浪而来,手中铜秤抛出银链,正正钩住那盏特殊的灯笼。
顾九趁纸人分神,铁尺反手刺入其眉心,符纸燃烧的焦臭中,童子哭丧棒己破开生路。
"接住!
"老者甩来的灯笼在空中划出血色弧线。
顾九凌空抓住竹骨的刹那,掌心传来灼痛——灯柄上刻着"蘅"字,正是阿蘅生前最爱的簪花小楷。
灯笼突然大放光明,冥河水在金光中退去,纸人阵发出不甘的嘶吼后化为灰烬。
当铺景象如潮水般消退,顾九再睁眼时,己跪在青垣书院残碑前。
怀中红灯笼尚有余温,灯罩内侧密密麻麻写满经文,字迹竟与《夜行录》如出一辙。
更声从现实中的谯楼传来,这次是真切的三更鼓。
顾九擦去嘴角血迹,发现残碑上的抓痕又深了三分。
他举起灯笼细看,灯影投在"禮"字残碑上,竟映出幅完整的星图。
北斗第七星的位置,赫然是当年藏书阁所在。
远处传来鸡鸣,顾九却浑身发冷。
灯笼柄的裂缝里,一缕青丝正在随风飘动——那发丝在晨光中泛着暗红,像是被血浸透后又阴干的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