惨白的面孔。
空洞的眼眶。
它紧贴着车窗玻璃,隐匿在流动的雾气之后,无声无息,却又带着一种令人血液冻结的专注,凝视着车内。
林默的呼吸彻底停了。
心脏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骤停一瞬,随即发狂般擂鼓,撞击着胸腔,声音大得他怀疑窗外那东西也能听见。
全身的肌肉瞬间绷紧,僵硬得如同冻僵的尸骸。
他甚至能感觉到自己瞳孔在黑暗中急剧收缩,试图看清那到底是什么鬼东西。
是幻觉吗?
是疲劳过度和诡异环境催生出的又一个恶作剧般的错觉?
他死死盯着,眼睛酸涩都不敢眨一下。
那张脸很小,异常的小,仿佛属于一个婴儿,或者更确切地说,属于一个比例极不协调的玩偶。
它的白是一种毫无生气的、类似于陈年旧纸或者浸水石灰的惨白。
五官模糊,没有明显的鼻子和嘴唇,只有那两个黑洞洞的眼眶,深不见底,吞噬着车内昏黄的光线,也试图吞噬他的理智。
“谁?!”
他听到自己喉咙里挤出一个破碎嘶哑的音节,与其说是喝问,不如说是恐惧挤压声带产生的怪响。
没有回应。
只有雾气缓慢地、无声地流动。
那白色的脸孔依旧贴着,一动不动。
林默的右手猛地向下一摸, instinctively地去抓门锁按钮,想要确认车门是否锁死。
指尖触到冰冷的塑料,所有锁栓都稳稳地处在锁定状态。
这让他稍微喘过一丝气,但恐惧并未消退。
他该怎么办?
一首僵持下去?
按喇叭?
荒山野岭,雾锁深山,喇叭能招来什么?
或者……他猛地想起副驾驶座底下,有一把便携式战术手电,金属外壳,沉甸甸的,必要时可以当做武器。
就在他眼神微微偏移,试图用眼角余光去搜寻手电位置的刹那——再回头。
车窗玻璃外,空空如也。
只有浓得化不开的灰白雾气,黏腻地附着在玻璃上,凝结的水珠缓缓滑落,留下蜿蜒的痕迹。
那张惨白的脸孔,消失了。
如同它出现时一样突兀,一样毫无声息。
林默的心脏还在疯狂跳动,血液冲击耳膜,发出嗡嗡的鸣响。
他猛地扑到车窗边,脸几乎贴在冰冷的玻璃上,极力向外望去。
能见度太低了,除了翻滚的雾气,什么也看不见。
没有脚印,没有影子,什么都没有。
仿佛刚才那惊悚的一幕,只是他极度紧张下产生的又一个逼真幻影。
他瘫坐回驾驶座,后背全是冷汗,内衣湿漉漉地黏在皮肤上,一阵阵发冷。
他颤抖着手,再次尝试点火。
起动机依旧发出徒劳的***,引擎死寂。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
车内死寂,车外更是万籁俱寂,连风声都听不到,只有他自己粗重的呼吸声和擂鼓般的心跳。
他紧盯着车窗的每一个方向,提防着那东西再次出现,但窗外只有永恒不变的灰白。
恐惧慢慢沉淀下来,转化为一种更深沉的、黏稠的不安,包裹着他。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半小时,也许更久,前方的浓雾深处,突然透出两盏模糊昏黄的光晕。
是车灯!
林默精神一振,几乎是扑过去,用力按响了喇叭!
“嘟——嘟——”喇叭声在死寂的山谷里显得异常刺耳,但此刻听来却如同天籁。
那两盏灯停顿了一下,随即缓慢地、小心翼翼地靠近。
是一辆破旧不堪的农用三轮车,发动机发出巨大的轰鸣,打破了令人窒息的寂静。
开车的是个裹着旧军大衣、满脸皱纹的老农。
林默几乎是跌撞着下车,冲了过去。
冰冷的雾气瞬间包裹了他,带着那股熟悉的腐朽气味。
“大叔!
帮帮忙!
我车抛锚了!”
他喊着,声音因激动和残留的恐惧有些变调。
老农停下车,眯着眼打量他,又看了看他那辆被雾半掩着的轿车,眼神里透着山里人特有的警惕和打量。
“外乡的?
咋跑这旮旯来了?”
“我去雾隐镇!
车突然就熄火了,打不着!”
林默急切地说。
听到“雾隐镇”三个字,老农的眉头似乎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眼神在他脸上停留了片刻,那目光有些复杂,不仅仅是看陌生人的好奇,似乎还夹杂了点别的什么,一丝难以捕捉的……怜悯?
或者是疏离?
“雾隐镇啊……”老农嘟囔了一句,口音很重,“往前再走个七八里,岔路口往右拐,一首往下。
这雾天,你这车够呛。”
“能帮我拖一下吗?
或者搭个便车到镇上,我再找人?”
老农摇摇头:“我这小三轮,拖不动你这铁疙瘩。
上来吧,捎你一段。”
他指了指三轮车后斗,里面放着些麻袋和农具,沾着泥泞。
林默此刻也顾不得许多,连声道谢,爬上了冰凉肮脏的车斗。
三轮车调头,发动机轰鸣着,重新碾入浓雾。
坐在颠簸的车斗里,回望自己那辆渐渐被雾气吞没的轿车,林默心里升起一种奇异的感觉,仿佛那不是抛锚,而是被这片山、这片雾给彻底“吃”掉了。
老农一路无话,只是沉默地开着车。
林默几次想搭话,问问刚才是否在路边看到什么奇怪的东西,或者打听一下雾隐镇近况,都被那沉默的背影挡了回来。
只有浓雾不断扑面而来。
也不知在雾中穿行了多久,三轮车终于减速,在一个简陋的岔路口停下。
“喏,顺着这条路下去,就是雾隐镇了。”
老农指了指右边那条更窄、更破旧的下坡路,“我就不进去了。”
林默道了谢,跳下车斗。
他注意到老农说“我就不进去了”的时候,语气里有一种如释重负的轻快。
三轮车轰鸣着,很快消失在来的方向的雾气里,仿佛从未出现过。
林默独自一人站在路口,望着脚下那条通向镇子的路。
路况很差,坑洼不平,铺路的石板大多碎裂,缝隙里长满深色的苔藓。
雾气在这里似乎更浓了,镇子完全被笼罩在一片灰白之中,只能依稀看到一些高矮不一的黑灰色屋顶轮廓,沉默地匍匐在山坳里。
没有声音。
没有炊烟。
没有狗叫。
甚至没有鸟鸣。
整个镇子安静得像一座巨大的、湿漉漉的坟墓。
他深吸一口气,那股混合着陈纸、草药和冷烬的气味更加浓郁了,仿佛就是这座小镇呼吸出的气息。
他拉紧衣领,背起行囊,一步步沿着下坡路,走向那片沉寂的灰白。
越往下走,空气越是阴冷潮湿。
路两旁开始出现一些老旧的房屋,大多是木石结构,低矮,窗户很小,很多窗户后面都黑漆漆的,或者挂着陈旧褪色的窗帘。
偶尔能看到一两个模糊的人影在门口或窗后一闪而过,但当他目光投过去时,人影立刻消失,仿佛只是雾气造成的错觉。
镇子的街道狭窄而曲折,地面湿滑。
他踩在青石板上,脚步声被浓雾吸收,发出闷闷的回响,反而更衬出周围的死寂。
几家临街的铺面都关着门,木板门紧闭,招牌歪斜,字迹模糊不清。
这里和他记忆中那个虽然偏远但不失生气的故乡小镇,完全不同。
一种沉沉的、压抑的暮气笼罩着一切,连同这里的空气都似乎比外面沉重几分。
按照模糊的记忆和路牌(如果那还能算路牌的话),他拐进一条更窄的小巷。
巷子两旁是高高的、斑驳的院墙,墙头也长着湿滑的苔藓。
最终,他在一扇漆黑的、看起来异常沉重的木门前停住。
门楣上没有任何标识,但他认得这里。
这是他老家仅剩的宅子,也是他这次回来唯一能投靠的地方——三叔公的家。
他抬手,犹豫了一下,叩响了门环。
铜制的门环撞击着木门,发出沉闷的“叩、叩”声,在这寂静的巷子里传得很远,甚至引来了回声。
等待的时间格外漫长。
他能感觉到,似乎有视线从两旁高墙的某些缝隙里透出来,落在他背上,冰冷而警惕。
终于,门内传来缓慢的、拖沓的脚步声。
然后是门闩被沉重拉开的摩擦声。
“吱呀——”厚重的木门被拉开一条缝隙。
一张苍老、布满深深刻纹的脸出现在门缝里。
皮肤是常年不见阳光的灰黄色,眼袋浮肿沉重,一双眼睛掩藏在松弛的眼皮之下,眼神浑浊,像是蒙着一层永远擦不干净的薄翳,目光迟缓地落在林默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没有任何波澜,既无惊喜,也无意外,只有一片死水般的沉寂和……某种难以言喻的疲惫与麻木。
这就是三叔公。
比林默记忆中要苍老太多,也……陌生太多。
“三叔公,”林默挤出一点笑容,尽量让声音听起来自然,“是我,林默。
我回来了。”
三叔公的喉咙里发出一点含糊的声响,像是积痰的咳嗽,又像是无意义的咕哝。
那双浑浊的眼睛在他脸上停留了几秒,似乎是在辨认,又似乎只是茫然。
然后,他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地、缓慢地将门拉开了一些,足够一个人侧身进入的宽度。
门内是一个小而阴暗的天井,地面铺着的石板缝隙里渗出湿气,角落里堆着些杂物,蒙着厚厚的灰尘。
一股难以形容的气味扑面而来——老木头腐朽的气味、灰尘味、草药味,还有一种极淡的、类似于寺庙里陈旧香火的冷寂味道,几种气味混合在一起,沉闷而压抑。
三叔公转过身,佝偻着背,拖着步子,一言不发地引着他向里屋走去。
他的背影瘦削而僵硬,像一截被岁月风干的老树根。
林默跟在他身后,踏入这座老宅。
在他跨过门槛的瞬间,身后的木门被三叔公缓缓地、沉重地推上。
“哐当。”
门闩重新落下的声音,沉闷而结实,仿佛彻底隔绝了外面那个雾气弥漫的世界,也将他关进了这片陈旧、潮湿、弥漫着怪异冷寂气息的天地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