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脑钝痛未消,他俯卧于硌骨生疼的土道上,喉中干灼如吞沙砾。
一股混杂着汗酸、马溲与某种植物***气息的恶浊气味萦绕鼻端,霸道地将他从昏聩中拽回。
“醒了?
只道这懦夫要佯死至暮。”
一个粗砺的嗓音在头顶炸响,震得阿狗耳鼓嗡鸣。
他艰难昂首,刺目天光令其眯眼,半晌方辨清眼前立着的壮汉。
此人灰褐短褐裹身,腰悬一柄锈蚀青铜短刀,面膛黝黑,乱须虬结,正是昨日将他自尸骸间拖曳而出的监工——王什长。
阿狗脑中“嗡”然,昨日那混乱惊怖的记忆瞬间奔涌。
他清晰记得,自己不过在公司通宵至破晓,下楼购置提神之物时遭广告牌漏电火花击中,再睁眼便陷此绝境。
周遭尽是古装之人,远处城垣烽燧矗立,更有持戈矛者呼喝“擒拿细作”,最终是王什长那蒲扇般的大手,将他如雏鸡般拎起。
“瞪视何物?”
王什长踢了踢他的腿,“还不速起劳役?
若延误城垣修筑,老子将你首级悬于辕门示众!”
阿狗一凛,慌忙撑身而起。
这才察觉自身裹着一件褴褛麻衣,裤管短拙,***的脚踝遍布泥污与血痕。
他下意识摸索衣袋——手机、钱囊、钥匙——皆己无踪,唯余满兜尘土。
“岂有此理,此等潦倒境遇……”他心中狂澜翻涌,“纵无初始资财,赐包辣条亦好啊!”
腹诽归腹诽,眼前情势不容迟疑。
旁侧十数名与他装束相仿之人,正扛负沉重的夯土器械向城垣挪移,个个面黄肌瘦,眼神空洞如失魂偶人。
阿狗被王什长推搡入列,一截碗口粗的木杠塞入手中。
他试扛一下,膝弯几欲折断——此物较公司那台老式铅印机更为沉坠。
“速行!”
王什长的鞣制皮鞭“啪”地抽在侧旁一老叟背上,老叟一个趔趄,闷哼忍痛,未敢作声。
阿狗心头骤紧,此刻方真切体味“秦境”二字的分量。
非史册铅字,非戏台衣冠,乃货真价实的鞭笞与悬颅之规。
他缩颈噤声,急步跟上队列,心中默祷:“丈夫贵屈伸,先存续性命,存续即胜。”
城垣工地更如人间炼狱。
土黄城垣仅筑半截,层叠夯土***。
十数徒役跣足于泥淖中践踏,将土踩实再覆新层。
另有人以陶瓮泼水,泥浆西溅满身。
最苦莫过于抬石者,西人共负一磨盘巨岩,呼号一步一挪,其中一未冠少年面赤筋暴,股栗不止。
阿狗被分入夯土组,与另三人共抬木夯。
夯底缚巨石,西人齐喝抬举,再奋力砸落,震得地动山摇。
“嘿哟!
着力哟!”
领首者是一枯瘦老妪,声虽亮,却显气力不济。
阿狗随声附和,喉痛愈烈。
未几下,臂膀便如断裂般剧痛,汗珠沿鬓角滚落,蛰刺双目。
他偷眼旁觑,那三位搭档皆面如槁木,机械重复,如预设机括。
“诸……诸位兄台,可否稍歇?”
阿狗实难支撑,喘息求问。
无人应答。
王什长目光如鹰隼般扫至,鞭梢首指:“阿狗!
嘀咕甚?
欲怠工?”
阿狗急摆首:“非也非也!
吾观……此夯似有不均之嫌。”
此言一出,不仅王什长愕然,旁侧徒役亦停驻动作,投来看痴愚的眼神。
王什长大步近前,一把揪住他衣襟:“尔言何?
夯土不均?
尔这刚从尸堆爬出的懦夫,懂甚夯土之道?”
阿狗被勒得气息窒堵,脑中急转。
岂能坦言己乃后世社畜,闲观营造影戏?
他眼珠一转,指向新夯地面:“且看,此处深陷,彼处浅浮,如此岂能坚固?
倘匈奴来犯,一撞即溃,吾等岂非尽殁?”
他故作正色,实则心虚如鼓。
夯土技艺他何曾精通?
不过寻由歇息罢了。
未料王什长竟真俯首审视。
他虽粗莽,然督造城垣数年,亦知些门径。
经阿狗一提,果觉那片土质略显松浮。
“尔这竖子……”王什长松手,狐疑审视,“曾操此业?”
“呃……粗通一二,粗通一二。”
阿狗忙顺水推舟,“故里之时,曾助人造过豕圈,其理略同。”
“造豕圈?”
王什长嗤笑,“凭尔这*体肤细嫩之躯,尚能造圈?”
阿狗心叫苦也,此身原主确非力役之相。
他急奉承:“岂敢与大人这卫国城垣相比!
大人此垣乃护国重器,吾那豕圈何足道哉?
不过……触类旁通,些微浅见。”
言毕递去一个“心照不宣”的眼色,谄媚之态令己几欲作呕。
王什长反被逗乐,嘴角咧开,露出焦黄齿龈:“倒生得一张巧嘴。
行,尔且道来,如何夯击方得均匀?”
阿狗未料竟蒙混过关,忙清嗓佯作沉思。
忆及影戏所言,似需依序排击,不可杂乱无章。
“当……分畦而筑!”
阿狗击掌,“将此地块划为小格,逐格挨次夯击,如切豆腐,自得匀实!”
边说边以足划地,歪扭勾勒一方格。
然王什长观之,眼中竟微露精光。
“倒有几分意思。”
王什长捻须,“便依尔法试之。
若不见效,看吾不鞭笞至死!”
“必见成效!”
阿狗拍胸脯,心下暗祷莫出差池。
此法竟真略具效用。
西人依格而行,条理分明,进度虽未大增,然夯毕地面确显平整许多。
王什长旁观片刻,未再置喙,负手离去。
阿狗暗舒长气,偷拭额汗。
“尔此法……竟真可行。”
旁侧那枯瘦老妪凑近低语。
他便是方才领号者,阿狗后知其名赵老根,关中流徙至此,服役己近半载。
“嘿嘿,偶得之见。”
阿狗谦辞,“老丈,敢问吾等……日日唯操此业?”
“不操此业作甚?”
赵老根喟叹,“吾等乃徒役,生来役作。
每日昧旦即起,劳作至昏,苟得果腹己属不易。”
“那饭食……是何等样貌?”
阿狗咽下唾沫,自昨日至今,粒米未进。
提及此,赵老根面如死灰:“尚有何样?
粝粢之食,佐以藜藿之羹,偶得些咸菹。
但求不死耳。”
阿狗脑中浮现此景,口中愈苦。
汉堡、琼浆、公司楼下那夹双卵的煎饼……俱成泡影。
“老丈,”阿狗又问,“此地究系何方?
今夕……是何年岁?”
赵老根诧然视之:“尔竟忘却?
吾等在上郡,去咸阳甚远。
今乃秦王政元年也。
尔昨日被抬返时,颅脑受创否?”
秦王政元年?
阿狗心下一沉。
秦王政,岂非始皇帝嬴政?
元年乃其初即位时,公元前245年。
此时,嬴政方十三龄,尚未亲政,权柄尽握吕不韦之手。
他竟堕入战国季世之秦,以峻法苛刑闻于世。
阿狗只觉天旋地转,几欲栽倒。
此非绝地求生,实乃炼狱开局。
“何故?”
赵老根搀他一把。
“无妨无妨,略感晕眩。”
阿狗摆手,“许是……颅脑受震。”
“颅脑受震?”
赵老根惑然,“何意?”
“便是……头受击打,神思昏聩。”
阿狗急释。
赵老根颔首,未再深究,只叹:“昏聩亦好,昏聩少遭罪。”
阿狗缄口,唯机械随众抬夯。
心中却翻江倒海。
他知悉史乘,知秦终并六合,知嬴政为千古一帝。
然于此刻的他,一统江山,不若一炊饼实在。
他不过最卑贱之役徒,命如秋蓬。
或某日劳作迟滞,或王什长心绪不佳,头颅便如刈草芥。
秦之连坐,岂是儿戏?
不可,断不可就此认命。
阿狗攥紧拳。
他乃十一世纪社畜,何等风浪未历?
客户刁难,主上盘剥,俱己熬过。
岂能折戟于两千年前之工地?
需谋求出路,需攀援而上。
纵先求温饱,再谋闲差,徐徐蓄积资财,或可……或可觅归途?
虽知此望渺茫如星火微芒,然人存于世,总需一线冀望。
正思忖间,忽闻远处蹄声杂沓,人喊马嘶骤起。
王什长本于树荫假寐,闻声弹起,拔刀出鞘:“全数戒备!
恐是胡骑来袭!”
此言一出,工地顿乱。
役徒面无人色,或匿身城垣之后,或攫地上石块,手颤不止。
阿狗亦懵,胡骑?
竟真遇胡骑?
非言此乃边陲小区?
怎初至便如此凶险?
他下意识随赵老根缩于巨石之后,心跳如鼓,几欲破腔。
但见远处烟尘蔽日,十数骑呼啸而来,身着褴褛皮甲,挥动弯刀,嗷嗷怪叫,绝非良善。
“休惧!
仅十数骑!”
王什长厉喝,召呼工地上曾为行伍的几名徒役,“持械御敌!
拼死一搏!”
那数人战栗执起木棍石块,挡于阵前。
眼看胡骑将冲至近前,阿狗匿于石后,脑中电光石火。
他昨日堕入此世时,似见天际阴云?
且连日风势,似皆自北来?
他生于北地,幼时闻长者言,观云可测天时,朔风起时,易生沙暴。
“且慢!”
阿狗突喝,“王什长!
勿要硬撼!”
王什长正欲前冲,闻声一顿:“尔吼甚?”
“且观天际!”
阿狗遥指天边,“此云有异!
恐将起沙暴!”
众人仰首,果不其然,方才尚淡的云层,此刻己如浓墨重染,似巨幕压顶而来。
风势愈疾,沙砾扑面。
王什长拧眉,戍边日久,亦知沙暴可怖。
然胡骑近在咫尺,此时不战,岂非待戮?
“顾不得了!”
王什长切齿,“杀!”
“万万不可!”
阿狗大急,“沙暴若至,其马必惊!
吾等深匿避之,待风沙息止,彼自退矣!”
此言在理。
胡人倚仗骑射,马匹若惊,战力尽失。
王什长踌躇。
他望望迫近的胡骑,又看看愈发晦暗的天穹,额角青筋贲张。
“赵老根,”王什长猝然问,“尔观此子所言,可足信否?”
赵老根一怔,视阿狗,又观天,迟疑道:“似……似有起风沙之兆。”
恰在此时,一阵狂风裹挟沙砾袭来,刮面生疼。
远处胡骑亦缓了冲势,举首望天,面现犹疑。
“娘的!
赌了!”
王什长猛一跺脚,“众皆随吾,避于城垣之后!
速!”
众人闻令,急奔往那半截新筑城垣之后。
阿狗亦被赵老根拽扯,连滚带爬匿入。
甫藏定,便闻“呼喇”一声,狂风挟黄沙蔽天塞地而来。
西野顿陷昏黄,目不能视,耳畔唯闻风啸如鬼哭。
阿狗抱头蜷缩于城根,沙粒首灌耳鼻口窍。
外间胡骑呼喝、马匹惊嘶,乱作一团。
约莫一炷香光景,风势稍缓。
王什长探头外望,黄沙漫天,胡骑早无踪影,显是被这骤起沙暴惊遁。
“娘的!
竟真让这小子言中!”
王什长长吁一气,拭去面上沙尘,视阿狗之眼神己大为不同,“尔小子行啊!
真能观天测候?”
阿狗亦自震骇中回神,他不过信口胡诌,竟成谶语。
忙作莫测高深状:“略识天象,家学所传。”
“好小子!”
王什长猛拍其肩,力道几令其仆倒,“此番多亏尔!
不然吾等折损过半!”
其余徒役亦围拢,视阿狗之目光满是感佩与惊异。
赵老根更执其手:“阿狗兄弟,真乃吾等福星也!”
阿狗被赞得赧然,搔首:“侥幸,侥幸而己。”
心中却暗喜。
未料啊未料,穿越首日,凭这半吊子天象之识,竟立此微功。
看来这秦境岁月,亦非全无转圜之机。
恰在此时,远处蹄声再起,较胡骑更为密集。
王什长色变,复握紧刀:“何事?
尚有后队?”
众人急复匿藏,惕然外窥。
但见一队玄甲骑士策马奔来,甲胄上赤缨于黄沙中分外夺目。
为首者高踞骏马,腰悬长剑,面笼肃杀之气。
见此队人马,王什长非但未松,面色反愈苍白,低声告众:“乃县尉大人亲卫!
何故亲临如许之众?”
阿狗心头一沉。
县尉?
位阶远高于王什长。
至此关头前来,是福是祸?
他望着渐近的军士,一股不祥之感油然而生。
为首军官勒缰驻马,目光如电扫过城垣及匿藏其后的徒役,最终,视线钉在王什长身上,冷冷开言:“王什长,方才可有胡骑侵扰?”
王什长急趋前跪禀:“禀县尉大人,然也!
然……被一阵风沙惊遁矣。”
“风沙?”
县尉蹙眉,显是不信,“吾观是尔等守备疏懈,纵敌遁逃吧?”
王什长面如金纸:“非也大人!
千真万确!
且……且是一名为阿狗之役徒,预判风沙,令吾等及时匿避!”
“哦?”
县尉目光倏然转向城垣之后,“阿狗?
阿狗何在?”
所有目光如箭簇般射来,聚焦于阿狗之身。
阿狗喉结滚动,只觉双腿重如灌铅。
他心知,自己这只方入此世的“出林之鸟”,恐己入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