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子里映着一张清俊却难掩疲惫的脸,眉梢眼角的英气被廉价油彩盖住了,只留下刻意描画的、属于“小生”的线条。
后台弥漫着劣质脂粉、陈年灰尘和汗馊气混合的味道,几盏昏黄的汽灯有气无力地亮着,灯罩上糊满了油腻的污渍。
“玉姣!
玉姣呢?
死丫头又磨蹭!”
班主刘瘸子嘶哑的吼声穿透薄薄的木板隔断,震得房梁上的灰尘簌簌往下落,“今儿台下拢共就三瓜俩枣,还等着开席不成?
赶紧给我扮上!”
桂戏鱼没应声,只抿紧了唇线,拿起那顶洗得发白、翎子都秃了半边的文生巾,稳稳戴在头上。
铜镜里的人影模糊地晃动了一下,仿佛不是她自己。
桂剧,曾经也风光过,如今却像这破败的“庆丰园”戏楼,被时代的风雨侵蚀得摇摇欲坠。
她,桂戏鱼,这行当里的末流小生,女扮男装,在夹缝里挣一口饭食。
热爱?
早被现实的冷风吹得只剩下一星半点的余烬,勉强维持着她在台上的一招一式。
前台传来稀稀拉拉的、毫不走心的叫好声,夹杂着粗鲁的谈笑和嗑瓜子的脆响。
桂戏鱼深吸一口气,那口气沉入丹田,压下了喉头的酸涩和心头的灰败。
她撩开那洗得发毛、边角都起了线的水蓝色戏服袍角,掀开沉重的猩红幕布一角,走了出去。
台上光景比后台更凄凉。
几盏孤零零的汽灯投下惨白的光圈,勉强照亮台中央。
台下散落着七八个看客,个个神情麻木,眼神空洞,像泥塑木雕般嵌在油腻的长条凳里。
空气中弥漫着劣质烟草和隔夜馊水的味道。
锣鼓点疲沓地响起来,桂戏鱼扮演的孙玉姣踩着碎步登场。
她低眉垂眼,身段却极力舒展,力图展现少女的娇憨。
水袖一甩一收,本该是灵动的飞燕,此刻却沉重得像灌了铅。
一段婉转的“北路平板”唱腔出口,清亮依旧,却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连个涟漪都没能激起。
台下依旧死寂,只有一个汉子响亮地擤了把鼻涕。
桂戏鱼的心一点点往下沉。
她强迫自己集中精神,演到《拾玉镯》的核心——傅朋故意丢下玉镯,孙玉姣欲拾还羞。
这是整出戏最见功夫的身段戏,也是她仅存的、还能引以为傲的本事。
她眼神流转,带着少女的羞怯与好奇,偷偷瞄向那“地上”并不存在的玉镯。
一个轻盈的滑步,腰肢微拧,水袖随着她的心意飘然拂过地面,仿佛要拂去那无形的尘埃,又带着几分欲盖弥彰的羞涩。
指尖微颤,似触非触,那份少女怀春的忐忑与渴望,被她用眼神和身段演绎得丝丝入扣。
就在她弯腰,指尖做出即将拾起那虚幻玉镯的瞬间——异变陡生。
台下那七八个泥塑木雕般的看客,身体猛地一僵!
脸上的表情瞬间凝固、剥离,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抹去了所有生气。
眼神彻底空洞,首勾勾地定在前方,连眼珠都停止了转动。
时间仿佛在他们身上停滞了。
桂戏鱼惊得动作一滞,指尖悬在半空。
紧接着,她感到脚下的戏台传来一阵令人心悸的震颤!
不是地震的摇晃,更像是空间本身在扭曲、***。
头顶那几盏昏黄的汽灯,光芒开始疯狂摇曳、拉长、变形,原本稳定的光晕像被投入石子的水面,剧烈地荡漾起一圈圈诡异的涟漪。
光线不再是首线,它们弯曲、缠绕,在她眼前编织出令人眩晕的漩涡图案。
“咔…嚓……”一声细微却令人毛骨悚然的碎裂声,从戏台正中央传来。
桂戏鱼低头,骇然看见自己刚刚拂过地面的水袖边缘,竟凭空裂开了一道细小的、漆黑的缝隙!
那缝隙深不见底,边缘闪烁着不稳定的幽蓝电弧,正贪婪地吞噬着周围的光线,连空气都发出被撕裂的尖啸。
恐惧像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紧了她的心脏。
她想后退,想尖叫,但身体却像被钉在了原地。
那空间的扭曲感骤然加剧!
整个戏台仿佛变成了一个巨大的、无形的漩涡中心。
周围的景物——台下的看客、斑驳的柱子、猩红的幕布、甚至头顶扭曲的灯光——都像劣质油彩画般被强行拉扯、揉碎,向着她立足的这一点疯狂地旋转、塌陷!
“不——!”
桂戏鱼只来得及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呼,脚下猛地一空。
一股无可抗拒的恐怖吸力从脚下那道裂缝中爆发出来,瞬间吞噬了她的身体。
天旋地转!
她感觉自己被扔进了一个狂暴的滚筒,骨头都要被碾碎。
刺耳的嗡鸣淹没了所有声音,刺目的流光在眼前疯狂闪烁、炸裂。
意识被狠狠地撕扯、挤压,最后只剩下一片令人窒息的、绝对的黑暗。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瞬,也许是一个世纪。
冰冷、坚硬、带着一股浓重铁锈和机油混合的怪异气味,粗暴地将桂戏鱼从昏迷的边缘刺醒。
她猛地睁开眼,剧烈的眩晕让她胃里翻江倒海。
强忍着呕吐的欲望,她发现自己躺在一处冰冷湿滑的地面上。
眼前不再是破败的戏园,而是一条狭窄、肮脏的金属管道下方。
头顶是纵横交错的巨大管道,锈迹斑斑,不断有暗红色的液体从接缝处渗出,滴落在她身边浑浊的水洼里,发出单调而压抑的“滴答”声。
空气浑浊得像是凝固的铅块,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金属粉尘和腐烂物的味道,沉重地压在肺叶上。
远处传来沉重、规律的机械轰鸣,像是某种巨大怪兽的心跳,震得地面都在微微颤抖。
微弱的光源来自嵌在极高处墙壁上、蒙着厚厚油污的昏暗灯条,它们吝啬地洒下惨绿的光,勉强勾勒出眼前这个冰冷、坚硬、毫无生气的钢铁世界轮廓。
这里是……哪里?
桂戏鱼撑着剧痛的身体,挣扎着想坐起来,手指触碰到冰冷潮湿的地面,粘腻的触感让她一阵恶心。
她茫然西顾,目光扫过那些巨大、沉默、散发着铁锈和机油味的金属管道,扫过远处被惨绿灯光勉强勾勒出的、如同怪兽肋骨般林立的巨大金属支架。
一切都陌生得令人窒息。
就在这时,一阵低沉、压抑的金属摩擦声由远及近。
一队穿着灰黑色制服的人,押着几个身影,正沉默地从管道另一头的阴影里走出来。
被押送的人,形容枯槁,眼神空洞得如同深不见底的枯井,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甚至没有恐惧,只有一片彻底的死寂。
他们的手腕和脚踝上都戴着闪烁着微弱红光的沉重镣铐,每走一步,都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押送者的制服上,印着一个奇特的徽记——一本被锁链紧紧缠绕、扣死的厚重书籍图案。
他们的脸笼罩在制服兜帽的阴影里,看不清表情,动作精准、机械,透着一股非人的冰冷。
他们推搡着那几个行尸走肉般的人,如同驱赶一群没有灵魂的牲口。
桂戏鱼的心猛地一沉,寒意瞬间从脊椎骨窜上头顶。
她下意识地屏住呼吸,将自己更深地缩进管道投下的浓重阴影里。
一种比戏园台下死寂更冰冷、更彻底的压抑感,如同无形的巨手,扼住了她的喉咙。
这不是她熟悉的任何地方。
这里的一切,都透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死寂和秩序下的残酷。
她低头,看着自己身上那件与周遭格格不入、沾满污渍的水蓝色戏服,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慌攫住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