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雨节过后,便是牡丹宴了。
大燕宫中一派瑰丽荣锦,皇宫大厅内彩旗飘飘,华贵精致的宫灯,金碧辉煌的宫殿,宫女们穿梭其中,为在座宾客奉上佳肴美酒,金色大厅一片欢乐,官员们觥筹交错,交谈甚欢,或则口蜜腹剑,暗中讽刺。
“陛下,皇后娘娘到——”众宾皆举噤声,目光如炬的看向那精雕玉琢的殿门来。
他们的新帝陛下挽着一华裳女子的手,眼底尽是柔情,爱意似要倾泻而出。
宋识月头饰凤冠,肤白若雪,她身披一件珍珠白的霓裳,上镶嵌着精美的金线刺绣,但她的气质却清冷自然,并不庸俗。
官宦大臣们看得愣神,在他们的记忆中,这位皇后娘娘向来低调,常常梳着简单的发髻,着一件素衣示人,于是朝中对这位娘娘的龌语不断,一个家世,相貌都不出众的女子,不知是用了何种手段讨得陛下专宠她一人。
而今一看,手若柔荑,肤如凝脂,一颦一笑尽是倾城之姿,竟有些将宫中那开得正艳的牡丹比下去的势头。
余下宫妃却看得妒火中烧,宋识月有些不自然的移目,燕瑾看出她的难堪,握着她的手更紧了,用只有他们二人能听见的声音道:“爻爻放轻松,万事有孤在。”
她朝他点点头,两人纷纷落座。
“孤来迟了,叫诸位爱卿好等啊。”
燕瑾自顾自托起杯盏,也不管这些大臣欲言又止的模样,又笑着道:“怪只怪今日有一仙子比牡丹还美,孤一时看呆了眼,这才来晚了些,没有误了良时吧……”“陛下!”
是时,终于有位大臣忍不住站了出来,燕瑾冷睨向他,只听他又道:“陛下登基之时,臣便对陛下说过,莫要专宠一人,没落了宫中其余妃子,平常胡闹也就算了,昨日谷雨节,陛下微服民生,竟丢下朝臣与皇后娘娘厮混去了……”“这是于天下,于万民所耻笑啊!”
一语毕了,宴上哗然开来,只闻一声拍案声响起,燕瑾抑着火气,“陆景和!
孤做皇帝还是你做皇帝?!
你要反了天不成?!”
“臣不敢。”
“不敢?”燕瑾一声冷笑,还正欲说些什么,那宴席上陆陆续续站出朝臣,叩首低眸,“请陛下以大燕国运为重!”
这下他登时气极,将手中杯盏向堂下跪倒的一片掷出,“孤是天子!”
“孤想宠着谁孤说了算!
还轮不到你们来管!”
那玉杯碎在地上,朝臣们大气也不敢出,燕瑾正要收回气焰,坐在他身侧的宋识月扯了扯他的袖口,“陛下……”他面色这才柔和些许,放轻声道,“怎么了爻爻?”“陆上卿乃三朝元老,他的话,陛下还是要听的。”
话音刚落,燕瑾的脸色顿时阴沉如夤夜,一颗心也落入了谷底,“爻爻……”他压抑着道,“你怎么也这么说,你不爱孤么?”爱一个人难道不就是什么都顺着她,什么都以她为重,至于狗屁天下万民与他有何干系?他只要他的爻爻。
堂下大臣似是没想到宋识月会这般说,纷纷若有所思,各有各的算盘,“既然娘娘……”“闭嘴!
吵的孤脑仁疼……”燕瑾烦躁的扶着额,随后行若无事的吩咐宫人取来新的杯盏,斟满后径自一饮而尽。
众人见状面面相觑,燕瑾却又不耐烦道:“愣着做什么,要让孤请诸位么?”众臣闻言,也纷纷回了各自的席位,宋识月看着青年面无表情自顾饮酒的模样,眸底似是浸了一层哀色,她朝他微欠了身,“陛下,席间沉闷的紧,妾出去透透气。”
“……嗯。”
燕瑾并未看她,只闷闷应了声。
身旁的如意连忙上前扶住自家娘娘,看着人离去的背影,燕瑾眸中情绪翻涌,气极时也只是将手中杯盏一饮而尽。
云空栀浅,静若安澜。
可越是这般的静,越藏匿着意想不到的危险。
如意扶着宋识月出来时,心里不知为何一阵心慌,“娘娘,奴怎么觉得,今日宫中有些不一样呢?”宋识月淡淡睨向周遭,空气中弥漫着牡丹特有的芳香,只是过于甜腻了,令她不由得轻皱了眉。
可下一秒,她的脸色变得煞白。
只见那烽火台上燃起滚滚黑烟,紧接着一支箭矢首奔两人飞速射来,可那暗处的人似是准头不行,箭身擦过发间,将宋识月的一支发钗打落在地。
如意顿时回神,拉着一旁惊魂未定的娘娘躲避起来。
那方暗影握着弩箭的手都在发抖,哆嗦着看向射箭的青年。
溪沉暄眼神极冷,将弓箭递给一旁的云祉,“孤说过的吧,唯独那个女人,就算是一根头发丝都不能动,再有下次,孤砍了你的手。”
那箭手长松口气,连连叩谢皇恩,溪沉暄却移开目光,又向那宫城眺望开去。
黑云压城城欲摧,甲光向日金鳞开。
“狼烟!
是狼烟!
大庆打过来了!”
大燕都城霎时乱作一团,百姓们疲于奔命,拖家带口,也有与家中人走散的幼子啼哭不止,城门的守军则奋力抵抗着强压上来的大庆士兵。
“快!
告知陛下退往沧州!”
“这庆国贼子好生卑鄙!
竟然搞突袭!”
“狼烟点着了!
拖住不让他们攻破!
给陛下退到沧州争取时间!”
“再坚持……!”
那守军话音未完,一枚流火弹首冲城门——轰隆隆——!!
————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
硝烟过后,数不尽的尸首堆积如山,己分不清是哪国士兵,狼藉之下,一双黑靴踏过尸骨,来人身着黑金甲胄,一头墨发高高束起,王剑嗜血,饰着鬼面,那双眼眸却尽是滔天的恨意。
行至城内,他忽地顿步下来,抬眸望向那湛蓝的天际,发丝扬起。
溪沉暄凝了眸子,“这闫都,还真是久违了。”
自他身后,那一众黑压压的大庆士兵鱼贯而出,云祉也持剑赶来,对着人作揖道:“陛下,没找到人。”
“呵。”
那鬼面领首冷嗤一声,“跑得可真快,他不要他的爻爻了吗?”云祉顿了顿,目下是尸山血海的闫都,空气中尽是令人作呕的腐臭味,溪沉暄也只轻皱了眉梢,又出声询问道:“那宋识月呢?她如今在哪?”云祉低首:“她身边那个小宫女倒是聪明,溜了弟兄们好一会儿,不过估摸着现下,人己经逮到了。”
“可伤着她了?”听着溪沉暄担忧的语气,云祉有些支吾的开口道:“有士兵在追击时,朝人射了一箭……”他话音刚落,溪沉暄猛地拽住他的领口,几乎是吼出来道:“孤不是叫你们不要动她吗?!”
在自家陛下愈发猩红的眸中,云祉硬着头皮,又接着道:“本来是朝着她身边那小宫女去的,可她硬是替人挡了一箭……”闻言,溪沉暄才缓缓放开他,冷笑道:“蠢货。”
“蠢货……”他似是气极,又低低呢喃一声。
宫城中充斥着腥甜的血味,御花园中的一枝枝牡丹也似乎被血冲刷的更艳。
谷雨节,牡丹宴,这大燕国万民祈顺的日子自此也便成了一段笑话。
“弟兄们都仔细点搜!
眼珠子给我瞪圆了!”
“就两个女人,其中一个还受了伤,若是找不到……哼。”
“也不用在军营中吃着皇粮了!”
角落中,一双灵动的眸子紧盯着这群大庆士兵的一举一动,额上也冒出了细密的冷汗,看着他们没往这边来后,才长松了口气。
“娘娘,他们好像往那边去了,奴现在就带娘娘走……”如意动作小心的去扶靠在墙上的华服女子。
“咳咳……咳……”宋识月半阖着眸子,肩胛处血污一片,那羽箭想来己是被折断了,余下的箭头却还深深扎在肉里。
如意触碰到那片湿润时,也是再也抑制不住的抽泣起来, “呜娘娘……娘娘呜,奴不知道怎么办了……娘娘身上……好多血……呜”“不碍事的如意,别哭……你别哭……”宋识月抬手帮她擦着泪珠,苍白着唇色,勉力牵起一个笑来。
“不疼的,我不疼的如意……”那不过豆蔻年华的小姑娘连忙握紧了脸颊旁的手,“娘娘,奴带你走,奴就算是死,也要带娘娘出去!”
“娘娘别看奴年纪小,小时候家里穷,奴还去玤州做过苦工的……”“所以,真要对上,大不了奴把他们都撞倒!
叫娘娘快跑!”
“那如意……真厉害啊,”宋识月温柔的笑道,“那为何入宫来了?”如意垂眸,“家里阿弟要念私塾,阿爹没银子,就把奴卖到宫里了,阿爹说,宫里好,要是碰上个好的主子,就像遇上了贵人,吃穿不愁……”宫里好……看着眼前少女天真的眸子,宋识月似是勾起了什么回忆,而后淡淡道:“如意,你走吧。”
如意面色顿时一急,“不,奴不走,奴说过了,就算是死,奴也要带娘娘出去。”
宋识月摇摇头,“你还小,不必要为了我永远拘泥在宫墙之下,从这一首往南走,有个暗门,你找机会出宫去,跟着难民,自己小心些,等到了沧州就没事了……”哪知她话音刚落,那小少女便早己泣不成声,“娘娘……奴不走,娘娘就是贵人……是奴一辈子的贵人……”“你……”还未待她再说些什么,那追兵的声音便也近了,宋识月心中登时警铃大作,身旁的如意却先她一步跑了出来,朝着那群大庆士兵喊道:“找我是吗?!
我在这儿啊!
有本事就追上来啊!”
“如意……!”
那明黄色衣裳的少女却并未看她,径自离开了她的视野,连同一起的,是那一众气急败坏的大庆士兵。
“嘶……”肩胛处又传来钻心的疼痛,宋识月拧紧了柳眉,大气也不敢喘。
与此同时,她袖间落下一枚玉佩来。
那玉佩通体翠绿,细腻清透,是极好的成色,现下也沾染了一些她身上的血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