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死了。按规矩，掉崖死的，要缝够尸体，方能投胎。西洲城内，丹阳写满求爱清墨的文告。
“碧痕这个贱货，死了还要拖累你。”“早该休了她，咱们和和美美滴。
”清墨挽着他的胳膊，来到后山冰窟。“清墨她体贴温柔又可人，你太无趣了。
”“再缝两具尸体，你就赶紧投胎做人吧。”我借口冰窟寒冷，支走他们。离开前，
留我一碗忘情汤。饮后发觉少了一味药。那是我历九重劫，投胎重生，必不可少的桂心。唉！
究竟是谁骗了谁？1“你当初为什么骗我？”“你说你要保腹中的孩子！”丹阳问我，
眼里浸着泪水。“我不想勉强你来负这个责任。”我摇头说道。“你知不知道这么做，
对孩子很不公平。”“我愿意负责任，你为什么不肯给我一次机会呢？
”他双手握住我的胳膊，疯了似的质问我。“所有的一切都是我自己造成的，与你无关。
”“我也会照顾好自己。”说完，我便转身去忙活。“为什么每次都是由你来做决定？
”他不死不休地追问。“你就要跟大师姐成亲了，你们就好好过吧。”作为他的妻子，
又是缝尸门二师姐，我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师傅羽化之后，有些地方，
清墨确实对不住你……”丹阳顿了顿，说道。“那也是师傅她老人家太偏心，
将缝尸门的七星宝戬传给了你。”“你坠落阮郎崖，魂魄也是清墨用三清铃招了回来。
”“她只不过偶尔发点脾气，你怎么一直放在心上。”我抬头看他，他也看着我。
沉默了片刻。我淡然说道：“你要我怎么做？”“碧痕，你给清墨道个歉。
让她心里舒服一点。”我哑然而语。“非要如此不可？”他犹豫不决。青鸾从外面飞来，
喘着粗气。“快！快！清墨姐姐在浚稽山采灵芝，被七头灵蛇咬了，快要死了！
”丹阳急忙离开。我和青鸾紧随其后。丹阳需要用灵芝修炼真元，清墨就去采了。
赶到的时候，清墨已经双唇发黑，瞳孔散开。丹阳惊慌地抱起了她，用文蛛吸了毒液。
直到她的嘴唇再现血色。他才长吁一声，泪水一滴滴落下。“碧痕，你就不能道个歉吗？
她并非有意害你，只是心里堵得慌！”我揉了揉眉心，忽然想起他们之间的往事。那时候，
丹阳还是一个书生，山中迷路差点坠崖，清墨救了他。眉目之间，柔情蜜意。
两人便决定私奔，最终却被师父发现。师父劝说大师姐无望，又不忍她荒废多年修为。
便将丹阳招为小徒，一同修炼。本来一切颇为顺利。奈何不测风云常在旦夕之间。一日，
我和丹阳前往逍遥谷寻火窟苍龙。不小心被狂风卷下云端。跌落在醉仙草丛中。
稀里糊涂之中，成就夫妻之实。师父赶来为时已晚，只能让我们拜了高堂。从此，
我便和清墨结下梁子。2后山，飞雪亭下。青鸾扑扑翅膀，问我。
“小师弟还是念着姐姐情谊的，要不我帮姐姐说和说和？”我摆摆手。“悲欢离合，
是这世间的常事。想开点。”“姐姐投胎，要历九重劫。夫妻一场，到底是心里不忍的。
”“他只不过是愧疚罢了！”我看了看眼前的落雪，继续说道。“你说这愧疚，
不当吃不当喝的，要来何用？”青鸾垂下了头，眼神中有一道凄凉波光悠悠落下。
定是思念死去的凤歌了。想来这也是一只多情善感的鸟儿。我拂去它头顶的白雪。一时心酸，
一时怅然。他日同船共淋雪，也算一生偕老白头。唉！“我们回冰窟吧，还有尸体要缝。
”我折回话题，不想和它难过。唉，就差两具尸体，努把力，很快也就完成了。
3清墨要来后山找我。我以“缝尸”为由拒绝了她。她来，多半没有好事。“碧痕，
清墨过来向你道歉，你还是要见一见的。好不好？”我低头沉默。“碧痕，
你太爱使小性子了，清墨她不过是一时心塞，你怎么老纠结放不下？！”丹阳在我身边，
反复追问。我抬头，停下手中的活计，朝他耸耸肩，双手一摊。“你都这么说了！来就来吧。
”他自然是欣喜的，眉梢挑了挑。西洲城的人都说丹阳学富五车，颜值堪比潘安，
才华胜过子建。处事公平，且八面玲珑，颇得满城百姓赞许。缝尸门也因他声名在外。
可是同门的事情，处理起来或许就不一样了。清墨为我端来了忘情汤。屈身行了礼。
按辈分论，哪有大师姐向师妹行礼的规矩。可是，清墨就做了。我只得接了那碗汤。
丹阳笑了笑，示意我喝下。忘情汤的气味芳香扑鼻，可是今天端来的，香味明显更浓。
只有桂心换成念奴娇，才会有如此味道。桂心能让我心绪平静，念奴娇只会令我意乱神迷。
这样喝下去的话。不久后，我渡九重劫，非形神俱灭不可？！丹阳如何闻不出来？！“喝吧，
这些日子的忘情汤，都是清墨亲自为你熬的。可难为她了！”“你莫要负了她一番良苦用心。
”丹阳脱了鹤氅，披在她的双肩。清墨双眼噙着泪花，似乎只需轻轻一击，便会落下。
我将汤药端起，看着氤氲香气消散于无形。便想起，那日她将我推下阮郎崖一事，
丹阳不可置信的眼神。一把将忘情汤泼向她。清墨“啊！”地一声叫了出来，跳出三米开外。
丹阳温润的脸色霎时化作铁青。“你这是在干嘛？”他向我吼道，平生她甚少如此。
“你这是干嘛！她在向你道歉！你知不知道！”“蛇伤还没完全康复，你怎可如此放肆！
”清墨定了定神，擦去刘海上的药汤。上前一步，拉起我的手。“二师妹，
莫非你真的不肯……不肯原谅我这个作师姐的多嘴？”“你到底想怎么样？碧痕。
”丹阳问道。想想距离投胎也就只剩下两具尸体了，在这里也待不了多久了。
过往的种种心酸便自我眼前纷纭而过。一时间忍不住落下泪来。“为了你，
我不顾一切的一切，去采芝人芝马，跌下阮郎崖，游魂无依。”“一场夫妻，
你本该为我立下一个石碑的。”“你看看，你在做什么？讨她的欢心？还是粉饰你的形象？
”“这种游戏，以后你们自己玩吧！不要过来烦我！”4丹阳走的时候，摔碎了冰窟的门。
他很多天没来后山了。我反复地缝着尸体，丝线很快就用完了。青鸾便叨来两捆，
后背上还负了一个木屉。“姐姐，小师弟还是挂念你的。
让我每日准时去取忘情汤……”她碰到了我被寒风吹破的手，便停了下来。
“他让我好生照看着你，准时服用。”“其实，他真的不想你接下来在轮回之中遭罪的。
”后山的雪，下的很紧。青鸾拔根羽毛，弯成护手的器具。给我戴上。瞬间温暖许多。
我随手拉开它身上的木屉。只见屉子里放着一些木雕的玩意。都是丹阳为我做的。
怀孕那段时间，他告诉我，这个可以打发时间。现在，这些玩意被他码得整整齐齐。
我心中忽痛，再也忍耐不住，泪水簌簌而下。合上底层屉子的时候，有卷宣纸滚落地上。
我走近两步，拾了起来。是两句诗“明天放我东归去，后夜相思月满船。”我心里一缩，
继而是疼痛在周身倏忽而过。举起汤药，我一饮而下……后山放晴的时候，
我一个人走向飘渺峰。空山吊影，无限凄惶。峰顶霞光潋滟多姿。我看的入迷，
竟然昏了过去。醒来时，我躺在后山紫菱谷中。丹阳就坐在我的身边。“碧痕，
你玩的把戏能不能高明一点。”他说完，眼角溢出的反感落在了我冻伤的手上。“门破了，
修好了再干活也不迟，没必要弄得可怜兮兮吧！”“看得让人生厌。
”看来几天前我对清墨做的事情，他还是记恨在心里。他们之间花未全开，月未圆，
正处在人间最好的时节。可是我呢？究竟算个什么。我欲言又止。
本想告诉他去飘渺峰并无它意，只是那是我和娘亲分别的地方。这个时候，我只是想娘亲了。
泪水不争气地流过脸腮。丹阳为我擦了擦。垂头许久，才开了口。“你现在魂魄易散，
就不要一个人去飘渺峰了。”“你要是想去西洲城看娘亲，就和我说一下。”5寒食那日，
酥雨无痕。我借尸还魂，穿着一件白色蓑衣。丹阳在前负筴而行，我跟在身后，
不敢与路人对视。路过长乐村的一处丛林，桃花灼灼。再走八九里，便是西洲城。
有两人向我们问路。一老妇、一少年，祖孙俩。
“这位姑娘气色好像有点不好……”忽来的不适，我急忙将斗笠檐向下拉了拉。
“老身世代行医，容我为姑娘把把脉。”说完，不及我同意，便要拉住我的手。目光相接，
电光石火之间，飘忽且疾至的凶狠脸色，似乎要将我寸寸碾压。我大呼一声。丹阳一剑挡来，
一场大战已是不可避免。老妇最终死在七星宝戬之下，化作一滩血水。
那少年欲要挟持我遁去，被丹阳击中命门，化作一段桃木。我本想阻止，问个究竟，
但为时已晚。他为我系好蓑衣。“碧痕，这一路凶险，我们要多加小心。
”又将连心绳系在我和他的腰间。并为我扶了扶斗笠。我抬头看了一眼他身后的桃花，
花中恍若出现了那个少年郎，身着一袭红衣……天色怆然。我们刚行几步，
丹阳怀中的离合五魂晷便亮了起来。这晷有两块，另一块在清墨身上。定是清墨有事相求。
“呃，清墨她那边有点麻烦，我……”“我现在要赶过去，你知道的，她身体才康复不久的。
”日光漠漠，天很冷。“你去吧。我自己能……”咽喉似乎突然肿胀。
我低眉看了看脚下的羊肠山道，消弭于云端。“我能自己到家的。”丹阳走了。
我一个人低头走路，终究，清墨在他心里是首位的。当初如果没有误入醉仙草，
我现在一个人，该是如何快乐。我从来没有想过，成亲之后这么复杂，
还以为一个人做得好就行了。可两个人在一起，单一个人做的好是不够的。到西洲城的时候，
残阳如血。全城充斥着凄寒的味道。找到娘亲，她已经殒命多时。来不及悲痛，
当下要紧的事情，是赶紧将满城的尸体收殓。误了时辰，过了奈何桥，化作厉鬼不得安宁。
我搭了数座帐篷，将一具具的尸体码放整齐。丹阳终究是赶了过来。“清墨去了伏魔洞，
摘了杏黄旗，万载寒蚿破土而出，将她打伤了。好在只是轻伤。
”“我知道万载寒蚿会偷袭西洲城，把她安顿好，我就来了。”“她喜欢耍点小脾气，
你要体谅一下她。”我停下手中的尸体，怔怔地看着他。“她去伏魔洞，就为了得到玄牝珠？
”“为了自己修炼。拿全城百姓的生命当儿戏？”丹阳拉起我的手，说道。“碧痕，
你误会她了，取玄牝珠是为了上三皇祖师会。”“而且她交给我‘千年断续’，
为全城百姓疗伤。大家只是被万载寒蚿的冰毒封了经脉，并没有死。”拱起柴火堆，
千年断续的香味幽幽散开。娘亲醒来后便要拉我的手。可她，只是认为我是救她的侠女而已。
“姑娘，你是缝尸门的哪位弟子啊？”她摸着我腰间的信物问道。我低头不语。
“我的儿也在那里修行，都去五年了。”她一声喟然长叹，我泪水滂沱而下。
终究是对不起娘亲。夜幕降临。我在家宅的上空荡来荡去，看着娘亲挑灯补衣。
旁边的木桌上，还有一碗米、一双竹筷……想想这几年，我都在做什么。对着娘亲跪拜三次，
为她熄灭了灯。西洲城里。灯笼密集且火红。庆祝劫后重生的炮仗此起彼伏。我借尸还魂，
最是忌讳这些。可是，丹阳是这次灾难的救星，被城内百姓奉为正神。
他要留在这里享受三天香火，不能送我回去。便收了我的魂魄，藏于净瓶。清墨赶来看他。
非要同他共享人间美好。“师妹，看吧，只有我才能让丹阳有更高的成就。”“你，
你违背师父遗训，取了玄牝珠，知不知道会有多少人遭劫？”“丹阳能成神就好，其他的，
我不管。”“可是，你也不能拿人命当儿戏？”“怎么儿戏了？！他们不都被救回来了嘛！
死一次又不是大不了的事情！”她鼻翼抖落的薄凉让我顿生心寒。我悄悄记下这件事情，
飞鸽传书。让青鸾携书信呈报东华帝君。6三日香火受尽，我便收拾行囊准备归程。
丹阳却没有离开的迹象。“碧痕，我们还要在城里待几日……”“前面忘了告诉你，
清墨已经有了身孕，她……她想在城里……多玩几日……”他言语吞吐，
似乎是久沉心底的秘密，一朝得释。“什么时候怀孕的？怎么也不告诉我一声？
”“就这么等不及吗？”我深吸一口气，抬眼看了窗外。有露水从梨花瓣上落下，平静悠然。
丹阳去陪清墨了。跨出门槛的时候，他回头看了我一眼。只是一眼，便匆匆离去。紧紧衣袖，
我将连心绳从腰间解下，丢在妆台上。又写了一封书信与他。“今宵露寒，一别两宽。
”趁着苍凉天色，我踏上行程。路过家宅的时候，娘亲在门前的溪畔浆衣。
我问她索要了一幅香囊。回程一路凶险，也只有娘亲挂念了。她欣然应允，
还托我捎信给她女儿。“烦您给她说声，都五年多了，该回来看看了。”我急忙转身离去，
沿着山中小路疾行。天色放晴之前，我要赶回后山。行至蜈蚣岭，风云盈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