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次鞭梢落下,都带起一片破碎的布屑和细小的血珠。
苏瓷蜷缩的身体在泥泞冰冷的冻土上剧烈地抽搐,像一只被钉在砧板上的鱼,承受着凌迟般的痛苦。
“二十…二十一…妈的,手都酸了!”
王癞子喘着粗气,恶狠狠地啐了一口。
二十鞭抽完,苏瓷背上那件破夹袄几乎成了烂布条,紧紧贴在模糊的血肉上。
她趴在那里,一动不动,只有微弱的、断断续续的呼吸证明她还活着。
冷汗和血水混在一起,在她身下洇开一小片暗色的泥泞。
“装死?”
王癞子用沾血的鞭梢狠狠戳了戳苏瓷的头,“赵爷的规矩,鞭子完了还得去‘思过坑’!
给老子起来!”
他抬脚就要踹。
“王癞子。”
一个冰冷、滑腻,如同毒蛇吐信的声音突然响起。
这声音不高,却像带着冰碴子,瞬间冻住了王癞子抬起的脚,也冻住了周围所有窑奴本就麻木的呼吸。
空气里弥漫的绝望死寂,陡然加深了一层。
赵阎王来了。
他穿着一件半旧的深青色棉袍,外面罩着件油光水滑的皮坎肩,手里慢悠悠地捻着一串乌黑的檀木佛珠。
他个子不高,身形有些佝偻,脸盘干瘦,颧骨高耸,一双细长的三角眼微微眯着,看人时目光像淬了毒的针,阴鸷、粘腻,带着一种能把人骨髓都冻住的寒意。
他踱着方步,走到那堆被摔碎的贡瓷泥胚旁,用脚尖随意地拨弄了一下沾满污泥的碎块,目光落在那块印着“贡”字的碗底残片上,眉头都没动一下。
“赵…赵爷!”
王癞子脸上的凶戾瞬间褪得一干二净,换上了谄媚到近乎卑贱的笑容,腰弯得几乎要折过去,“您怎么亲自过来了?
这点小事…这贱婢摔了贡瓷,小的正按规矩教训她呢!”
赵阎王没理他,细长的眼睛缓缓扫过趴在地上、生死不知的苏瓷,又掠过周围噤若寒蝉的窑奴。
那目光所及之处,所有人都深深低下头,恨不得把脑袋埋进胸口里,连大气都不敢喘。
最后,他的目光停在了王癞子身上。
“规矩?”
赵阎王的声音依旧慢条斯理,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玩味,“王癞子,你跟了我几年了?”
王癞子心里咯噔一下,额角瞬间冒出了冷汗:“回…回赵爷,五年了,小的跟了您整整五年了!”
“五年,”赵阎王轻轻捻动一颗佛珠,发出细微的摩擦声,“五年还这么不长进?
贡瓷的泥胚,是随便什么阿猫阿狗都能碰的?
嗯?”
他的尾音微微上扬,带着一种冰冷的质问。
王癞子腿一软,噗通一声跪在泥地里,连连磕头:“赵爷饶命!
赵爷饶命!
是小的疏忽!
小的该死!
小的该死!”
额头磕在冻硬的土坷垃上,砰砰作响。
“是该死。”
赵阎王淡淡地吐出三个字,像在陈述一个无关紧要的事实。
他踱到苏瓷身边,居高临下地看着那具微微起伏的、破布娃娃般的身体。
“一个病得快死的贱奴,你也敢让她碰贡瓷?
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
这点眼力见都没有,我看你这差事,是干到头了。”
王癞子吓得魂飞魄散,磕头如捣蒜:“赵爷开恩!
赵爷开恩啊!
求您再给小的一次机会!
小的再也不敢了!
这贱婢…小的这就把她扔‘思过坑’里去!
让她烂在里面!”
“思过坑?”
赵阎王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丝极其阴冷的笑意,“太便宜她了。
贡瓷的工期耽误不得,人手本来就紧。”
他顿了顿,细长的眼睛在苏瓷背上那模糊的血肉上扫过,像是在欣赏一件残破的艺术品。
“把她拖到柴房去,省点药渣子吊着命。
明天要是还能喘气,就扔到后窑去筛煤渣子,什么时候累死了,什么时候算完。
要是今晚就断了气…”他捻佛珠的手指微微一顿,声音轻飘飘的,“就丢后山喂狗,省点埋的功夫。”
“是!
是!
小的明白!
谢赵爷开恩!
谢赵爷开恩!”
王癞子如蒙大赦,磕头磕得更响了。
赵阎王不再看他,目光随意地掠过苏瓷蜷缩的身体,仿佛在看一堆无用的垃圾。
他转身,踱着那令人窒息的方步,慢悠悠地离开了三号窑口。
那股阴冷滑腻的压迫感,首到他的身影消失在煤烟深处,才稍稍散去。
“呸!
晦气东西!”
王癞子从地上爬起来,冲着赵阎王离开的方向啐了一口,转头就把一肚子邪火全撒在苏瓷身上。
他粗暴地揪住苏瓷后颈那点还算完整的衣领,像拖死狗一样,将她瘦小的身体在冰冷泥泞的地面上拖行。
苏瓷的腿脚无力地拖在身后,在冻土和碎煤渣上划出两道歪歪扭扭的血痕。
意识在剧痛和冰冷的摩擦中沉浮。
背上的伤口每一次与粗糙地面的剐蹭,都带来一阵撕心裂肺的疼痛,反而***着她麻木的神经,让她保持着最后一丝清醒。
高烧像火一样烤着她的五脏六腑,喉咙干得冒烟,每一次呼吸都扯着肺叶生疼。
但赵阎王那番话,每一个字都像冰锥,狠狠扎进她混沌的脑海。
吊着命…筛煤渣子…累死…喂狗…活下去!
一个声音在她灵魂深处嘶吼。
像野草一样,烧不尽,冻不死!
只要还有一口气在!
柴房在窑场最偏僻的角落,紧挨着堆积如山的煤堆。
门一开,一股浓烈的霉味、腐朽的柴草味和刺鼻的劣质煤油味扑面而来。
王癞子像扔破麻袋一样,将苏瓷狠狠掼在冰冷潮湿、铺着薄薄一层烂稻草的地上。
“算你命大!
赵爷开恩,赏你一口药渣子!”
王癞子骂骂咧咧地从墙角一个落满灰尘的破瓦罐里,倒出小半碗黑乎乎、散发着刺鼻怪味的粘稠液体。
那是平时给牲口或者实在快不行的窑奴灌的“药”,里面混杂着不知名的草根树皮和灶膛灰。
他粗暴地捏开苏瓷的嘴,也不管她能不能咽下,将大半碗腥臭苦涩的药汁硬灌了进去,呛得苏瓷剧烈地咳嗽,药汁混合着血沫从嘴角溢出。
“哼,看阎王收不收你这条贱命吧!”
王癞子灌完药,将破碗随手一扔,摔在墙角碎成几瓣。
他嫌恶地拍拍手,仿佛沾了什么脏东西,转身重重关上柴房那扇破败漏风的木门,咔嚓一声,从外面落了锁。
脚步声骂骂咧咧地远去。
黑暗和死寂瞬间吞噬了小小的柴房。
只有煤堆缝隙里透进来的微弱天光,勉强勾勒出屋内杂乱的轮廓——堆积的破柴火、散落的烂草、墙角那个破瓦罐,以及蜷缩在地上、像一滩烂泥的苏瓷。
冰冷的湿气从身下的地面丝丝缕缕地渗入骨髓,背上***辣的鞭伤和摔伤的骨头在寒冷中叫嚣得更加厉害。
被强行灌下的“药汁”在胃里翻江倒海,灼烧着本就空瘪的胃袋,带来一阵阵恶心欲呕的感觉。
高烧让她浑身滚烫,偏偏又冷得牙齿打颤,冰火两重天的煎熬几乎要将她撕碎。
每一次呼吸都伴随着胸腔深处拉风箱似的嗬嗬声,每一次咳嗽都牵扯着背上裂开的伤口,疼得她眼前发黑。
意识像风中的残烛,忽明忽灭。
就在这濒临崩溃的剧痛和混沌中,指尖那点冰冷滑腻的异样触感,却如同黑夜里的磷火,异常清晰地灼烫着她的神经!
是刚才在鞭打下,死死抠着冻土时感觉到的!
那下面有东西!
这个念头像一道微弱却执拗的光,刺穿了绝望的黑暗。
活下去!
必须活下去!
那个东西…或许是唯一的希望!
求生的本能压倒了所有的痛苦。
她艰难地、一点点挪动着几乎失去知觉的身体。
每一次挪动,都像有无数把钝刀在切割她的皮肉筋骨。
冷汗浸透了仅存的衣衫,混着血水,黏腻冰冷。
她咬破了嘴唇,口腔里弥漫着更浓重的血腥味,用这尖锐的疼痛***着自己不要昏厥。
终于,她挪到了柴房门口附近——这里是整个柴房地面最硬实、也最接近外面冻土的地方。
她颤抖着,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将那只在鞭打时抠过冻土的右手,摸索着探向冰冷坚硬的地面。
指尖在粗糙的泥地上划过,寻找着记忆中那一点异样的位置。
找到了!
就在靠近门框下方,一块半埋在土里的青砖边缘。
指尖触碰到的地方,明显比其他地方更松动,泥土也更潮湿一些。
她屏住呼吸,指甲小心翼翼地沿着砖缝抠挖。
冻硬的泥土很顽固,指尖很快就被磨破,渗出血来。
剧痛让她眼前阵阵发黑,但她不敢停下。
高烧让她的感官有些迟钝,但那点滑腻的油感和布帛的柔软触感,却越来越清晰!
一点点,一点点…指甲缝里塞满了泥垢和血污,指尖钻心地疼。
终于,“咔哒”一声轻响,那块松动的地砖被她硬生生抠起了一角!
一股更浓烈的、带着腐朽气息的油味和霉味混合着泥土的气息,从缝隙里钻了出来。
苏瓷的心脏在滚烫的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撞碎肋骨。
她用尽最后一丝力气,颤抖的手指探进那狭小的缝隙,摸索着…指尖终于触碰到一个冰凉、滑腻、被油布包裹着的硬物!
她猛地一抠!
一个巴掌大小、用厚厚油布裹得严严实实的东西,被她从冰冷潮湿的泥土里硬生生抠了出来!
东西入手的瞬间,柴房外,沉重的脚步声由远及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