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国本乾清宫的烛火彻夜未熄。朱祁钰独坐在御案前,手指轻轻敲击着一份奏疏,
那是礼部呈上的《东宫仪制疏》。薄薄的纸页上,
密密麻麻写满了太子朱见深的名讳——他的侄子,他那位被瓦剌俘虏的兄长朱祁镇的儿子。
烛芯爆了个灯花,火光忽地一跳,映得他眉骨下的阴影更深了。他忽然抬手,
将那奏疏掷进了炭盆。火舌一卷,纸张蜷曲焦黑,朱见深的名字化作了灰烬。“陛下?
”侍立在侧的太监王诚小心翼翼地问道。“传于谦、王文。”朱祁钰的声音平静得可怕,
“还有……请汪皇后过来。”汪皇后踏入乾清宫时,天已微明。她看见朱祁钰负手立在窗前,
背影如刀削般冷硬。“臣妾参见陛下。”她行礼时,瞥见了炭盆里未燃尽的纸屑,心头一紧。
“皇后可知朕为何召你?”朱祁钰没有转身。“臣妾愚钝。”“朕要废太子朱见深,
改立见济。”汪皇后猛地抬头,凤冠上的珠翠簌簌作响。她看见皇帝转过身来,
眼中燃烧着一种她从未见过的光芒——那不仅仅是权力欲,更混杂着恐惧、愤怒,
和一种近乎绝望的执念。“陛下!”她跪行几步,“见深乃上皇长子,名分早定,
且年幼无过,何以……”“上皇?”朱祁钰冷笑,“朕的皇位是太后与百官所立,
与那个在土木堡葬送五十万大军的昏君何干?”汪皇后脸色煞白。
她从未听皇帝如此直白地辱骂兄长。“陛下三思!”汪皇后以额触地,
“易储乃动摇国本之举。见深乃宣庙正统,若废之而立见济,恐伤列圣垂统之制啊!
”“正是为此!”朱祁钰突然暴喝,吓得殿外侍卫刀鞘相撞。他深吸一口气,
压低声音:“朕要有自己的太子,朕的血脉要继承这江山!”汪皇后怔住了。
她看着皇帝扭曲的面容,忽然明白了一切——这不是政治算计,
而是一个男人最原始的恐惧——他害怕有朝一日兄长卷土重来,
害怕自己用性命保卫的北京城、殚精竭虑经营的朝局,
最终都要拱手还给那个造成一切灾难的人。“陛下,”她轻声道,眼中含泪,
“可孙太后乃上皇生母,前朝后宫党羽极盛,废了她的亲孙子见深,
臣妾怕您……”“朕自有主张。”朱祁钰甩袖转身,“只需拟一道废太子诏书,
用你中宫之印。”汪皇后缓缓直起身子,摘下了凤冠。“恕臣妾……不能从命。
”02 朝堂文华殿内,文武群臣分立两侧。有的眉头深锁,有的面带喜色。“陛下!
”刑科给事中林聪突然出列跪地,象牙笏板在金砖上撞出清响,
“臣闻《皇明祖训》有云:‘太子必择嫡长者立之’。今太子乃正统,臣恐易储之举,
将隳太祖太宗垂宪之统,摇天下臣民仰望之心啊!
”都御史钟同紧接着伏地叩首:“臣冒死进言!去岁星变示警,钦天监奏称‘紫微动摇’。
若强行易储,恐违天意……”朱祁钰指尖敲击龙椅的声音打断了谏言。皇帝缓缓起身,
玄色龙袍上的金线云纹在晨光中忽明忽暗:“林卿倒是熟读祖训,
那想必知晓——天佑下民作之君,实遗安于四海;父有天下传之子,斯本固于万年。
”“陛下圣明!”内阁首辅陈循手持玉笏深深一躬,“太子乃国本,见济殿下天资粹美,
八岁通《尚书》,九章算术无遗策,实乃天赐我大明之瑰宝。若正位东宫,
必能……”“陈阁老!”兵部尚书于谦拱手打断,“昔年土木惊变,正是早定储位,
方使内外安心。今若更易……”朱祁钰指尖轻叩御案:“于少保是觉得,
朕不该有自己的子嗣承继大统?”声音不重,却让殿角侍立的太监们屏住了呼吸。
于谦撩袍跪地:“臣不敢。然太子乃上皇长子,易储事关国本,
恐非天下百姓所愿……”“百姓?”朱祁钰忽然笑了,伸手扶起于谦,“于卿可记得,
朕监国之初,京郊老农献粟助军时说的话?”他转向窗外,晨曦正掠过太庙的金顶,
“‘但求圣天子护我桑梓’——他们要的从来不是哪个具体的人,
而是能守住这片山河的君主。”“还有,汪皇后自请退位。”朱祁钰将诏书推向案前,
锦缎摩擦出细微的沙沙声,“杭妃温良恭俭,可主中宫。
”于谦凝视着诏书上鲜红的玉玺印记,
忽然想起五年前那个血火交织的秋日——正是眼前这位君王,
站在德胜门箭楼上嘶哑着嗓子喊“退后者斩”。而今那双眼里的坚毅,
竟化作了某种他读不懂的执念。陈循趁机进言:“陛下临危受命四载,
河清海晏……”“够了。”朱祁钰抬手止住,腕间念珠轻响,“南宫那位……近来可好?
”话锋突转,殿内温度骤降。司礼监太监金英渗出冷汗:“上皇潜心礼佛,
太医每月请脉……”“是吗。”朱祁钰摩挲着案头奏疏,忽将茶盏重重一顿,
“你去南宫走一遭。告诉……我的兄长,”釉色青白的瓷面上倒映着他紧绷的下颌,
“他的儿子,朕会好生照看。”茶汤在盏中晃出细碎涟漪,如同金英此刻震荡的心绪。
他深深俯首:“奴婢……领旨。”五岁的朱见深被带出东宫时,天空正飘着细雨。“殿下,
该走了。”老太监为他披上斗篷。小太子茫然四顾,看见廊下站满了陌生的侍卫,
原先伺候他的宫人一个都不见了。“祖母呢?”“太后娘娘……正在礼佛。
”朱见深似懂非懂地点点头,突然指着远处:“那是我的蹴鞠!”他挣脱太监的手,
奔向庭院中沾满雨水的皮球。当夜,司礼监颁布诏书:废朱见深为沂王,出居别宫。
同时宣布“皇子见济为皇太子”。南宫深处,一个男人正用指甲在墙上刻下第四十七道划痕。
当他听到远处传来的礼炮声时,突然发出夜枭般的大笑。“好弟弟,
”朱祁镇对着虚空喃喃自语,“你给了我一个最好的理由活下去。”风雪中,
紫禁城的琉璃瓦渐渐被白色覆盖。那纯净的表象下,是无数蠢动的黑影。
03 太子新太子的册封礼逾越了祖制。太和殿前的铜鹤香炉全换成了青铜缸,
九十九口大缸盛满西域葡萄酒,倒映着晨光如同血海。
礼部尚书王直捧着缩制的十二章纹衮冕,双手止不住地颤抖。“陛下,太子年幼,
这日月星辰纹……”“朕记得仁宗朝时,太子用过九章。”朱祁钰缓步登上玉阶,
玄色龙袍下摆扫过鎏金浮雕,“如今国本新立,当以十二数为吉。
”群臣屏息看着皇帝亲自为独子朱见济整理十二章纹衮冕,孩童的脖颈尚显纤细,
沉重的冠冕压得他微微踉跄,皇帝竟当众单膝跪地,用掌心托住儿子的后颈。“陛下,
这不合礼制……”王直还要再谏,就被朱祁钰抬手制止。又见皇帝亲手为太子系上玉带,
指尖在过长的腰带上打了个结——那是用当年朱祁镇赐给朱见深的玉佩压住的。
九岁的朱见济背诵《册太子文》时错漏一字,朱祁钰竟放声大笑:“朕儿聪慧,
故意考校诸卿呢!”随即命史官记下“太子机敏,故意更易诏文”。礼成时,
皇帝直接牵着太子登上龙辇,留下满朝朱紫跪在雪地里面面相觑。
东宫的改造持续了整整六个月。工部将青砖地面全部撬起,换成防潮的紫檀木,
十二扇雕花窗棂裹上苏绣软绸,就连庭院里的假山石都磨去了棱角。某个春寒料峭的清晨,
朱祁钰突然罢朝,亲自盯着工匠给廊柱包棉。消息传到清宁宫,孙太后正在插花的手顿了顿。
她缓步走到窗前,望着远处忙碌的工匠,指尖轻抚窗棂上当年朱见深玩耍时留下的划痕,
淡淡道:“这般兴师动众,倒像是要盖座金笼子。”转身时,
袖中那串朱见深幼时把玩的玉铃铛,无声地碎了一颗。三更时分,
东宫突然传来撕心裂肺的咳嗽声,在寂静的深夜里格外刺耳。朱祁钰连外袍都来不及披,
赤着脚就冲进寝殿。烛火摇曳中,只见朱见济小小的身子蜷缩在锦被间,
唇角还挂着一缕血丝,正洇在明黄色的缎面上,晕开一片刺目的猩红。太医们跪了一地,
为首的院判颤抖着捧着一方染血的帕子,上面赫然粘着几片可疑的黑色药渣。窗外,
清宁宫的灯火彻夜未熄。孙太后站在佛龛前,手中的佛珠不知何时断了一地。
04 南宫景泰四年冬月初九子时,东宫的咳血声惊醒了整个紫禁城,霎时间灯火通明。
而在十日前的子时,南宫的偏殿里只点着一盏油灯。
昏黄的灯光在朱祁镇脸上投下摇曳的阴影,
他枯瘦的手指反复摩挲着一枚褪色的蟠龙玉佩——这是当年他登基大典时系在他腰间的。
玉佩边缘已经磨得圆润,背面刻着的“永昌”二字却依然清晰可辨。
“四年了……”他喃喃自语,指尖描摹着玉上的纹路。忽然一阵寒风卷着雪粒拍打窗棂,
油灯的火苗剧烈摇晃起来。朱祁镇猛地抬头,眼中闪过一丝警觉。
南宫的窗纸早在三年前就该换了,但内务府总是以“物料不足”为由推脱。此刻,
那些泛黄的窗纸上映出斑驳的树影,像无数张牙舞爪的鬼魅。“咚、咚、咚。
”三声轻响从西窗传来,间隔长短不一。朱祁镇浑身一颤,他迅速将玉佩藏入袖中,
起身时碰翻了矮凳,发出咣当一声响。“主子?”外间传来曹吉祥惺忪的询问。“无事,
朕……我起夜罢了。”他刻意加重脚步声走向屏风后的净桶,
同时从案几暗格里摸出一把匕首别在腰间。当第三次叩击声响起时,
朱祁镇已经悄无声息地挪到窗边。他左手按着匕首,右手轻轻支起窗棂一条缝:“谁?
”“奴婢奉太后之命,来给上皇送些冬衣。”声音沙哑低沉,却带着熟悉的吴语腔调。
朱祁镇瞳孔微缩——这是孙太后从南京带来的贴身嬷嬷李氏的声音。
窗缝里先递进来一件灰鼠皮大氅,朱祁镇接过时闻到一股淡淡的沉香味。紧接着,
一个佝偻的身影利落地翻窗而入,落地时竟没发出半点声响。来人摘下风帽,
露出张布满皱纹的脸,左颊有道寸许长的旧疤。“李嬷嬷?”朱祁镇声音发紧,
“母后她……”老嬷嬷竖起枯瘦的手指抵在唇前,另一只手从怀中掏出个铜制罗盘放在地上。
指针诡异地逆向转动三圈后,她才开口:“上皇别来无恙。”说着从袖中抖出块素白帕子,
上面用茶水写的字迹正在慢慢显现。朱祁镇凑近细看,只见帕子上写着:“冬至将至,
慎风寒。”字迹娟秀中透着凌厉,正是母后的手笔。他刚要发问,
老嬷嬷已经将帕子凑近灯焰,火舌瞬间吞噬了那些字迹。“太后娘娘日夜忧心。
”李嬷嬷的声音像砂纸摩擦,“今早钦天监密报,紫微星旁现客星,主东宫有厄。
”她说着从怀中取出个油纸包,“这是娘娘抄的《金刚经》,
特意用五台山的金粉掺着朱砂写的。”朱祁镇接过经卷时,闻到若有若无的苦杏仁味。
他心头一跳,借着灯光细看,发现经书扉页的莲花纹里藏着极小的针眼。手指轻轻一捻,
夹层中滑出张薄如蝉翼的宣纸,上面密密麻麻记录着东宫这半年的饮食单子,
某些日期旁画着细小的红圈。“前日内务府新拨了批炭敬,”李嬷嬷突然提高声调,
“太后命奴婢送来给上皇御寒。”说着踢了踢脚边的藤箱,箱盖缝隙里露出些银丝炭的碎末。
朱祁镇会意道:“代我谢过母后挂念。”同时快速将纸条藏入袖中。
这时窗外传来巡夜侍卫的脚步声,老嬷嬷立刻吹灭油灯。黑暗中,
她枯爪般的手突然抓住朱祁镇的手腕:“娘娘让老奴带句话——天意难测,病痛无常。
”“……”“三日前,太子在御花园扑蝶时摔了一跤。”李嬷嬷的呼吸喷在他耳畔,
带着陈腐的草药味,“虽无大碍,却把杭皇后吓得犯了心绞痛。”她意味深长地顿了顿,
“说来也巧,那日负责清扫卵石路的,正是汪皇后旧日的梳头丫鬟。
”窗外传来三更的梆子声。老嬷嬷松开手,敏捷地翻上窗台。待黑影消失在夜色中,
朱祁镇才发觉自己掌心全是冷汗。他颤抖着点燃油灯,展开那封密信。
在那些红圈标注的日期里,他赫然发现——每次太子身体不适前,
御膳房都会收到“太后赏赐”的时令鲜果。晨光熹微时,曹吉祥进来伺候洗漱,
看见上皇和衣靠在案几旁,面前摊着的《金刚经》翻到“凡所有相,皆是虚妄”那页,
旁边的烛泪堆成了小山。地上散落着几片烧焦的纸灰,
隐约可见“惊蛰”“半夏”等药材名字。05 后妃景泰四年冬月初九丑时,
鎏金烛台上的白蜡已淌成狰狞的珊瑚树。朱祁钰赤足站在东宫寝殿的金砖上,
足底传来的寒意直刺天灵。“济儿……”杭皇后颤抖的手抚过儿子凹陷的面颊。
小太子此刻像具苍白的纸偶,唯有唇角不时溢出的血沫证明生机尚存。
杭皇后突然疯了一般扯开锦被,明黄缎面上赫然蜿蜒着几条血痕,
那刺目的猩红让她脑海中轰然炸开半年前的情景——半年前。汪氏坐在冷宫的窗前,
手中的银剪轻轻修剪着一株枯梅。枝丫干瘪,早已没了生气,但她仍固执地修剪着,
仿佛这样就能剪去这深宫里无尽的算计。“姐姐。”杭皇后立在阶下,
丹蔻指甲无意识地摩挲着腕间翡翠镯——那是废太子诏书颁布当日,朱祁钰亲手给她戴上的。
“怎么,陛下让你来看看我死没死?”汪氏冷笑,手中的剪刀咔嚓一声,剪下一截枯枝。
杭皇后沉默良久,终于低声道:“姐姐,陛下……也是不得已。”“不得已?他是自毁长城!
”汪氏声音微颤,“擅行废立,自古就是取祸之道!上皇尚在南宫,太后心机深沉,
陛下临朝四年根基未稳,朝中仍有不少旧臣心怀不轨,
以大宗的朱见深为太子才维持了微妙的平衡。这番废了他太子之位,朝堂必有异动,说不定,
孙太后已经在秘密联系朝中党羽旧部了……”杭皇后的指尖猛地掐进掌心,
翡翠镯子在腕间“叮”地撞出声响。她忽然想起三日前在乾清宫,
朱祁钰将这道镯子戴在她腕上时,窗外似乎有衣角闪过。“可是陛下,
非但不理解我为他的一片苦心。”汪氏惨笑,“居然勃然大怒,
痛斥我‘你就是不愿见杭氏之子被立为太子’‘朕看你和那些反对朕的大臣一样,
都认为朕这个皇帝名不正言不顺’,见我仍不愿,
竟将我父兄下诏狱威逼我退位……”汪氏忽然转身,枯枝在她裙摆上划出一道细痕。
她苍白的脸上浮起一抹古怪的笑:“皇后腕上这镯子,
是内廷库房里那对‘双凤朝阳’中的一只吧?另一只,去年孙太后赏给了她侄孙女,
如今正在锦衣卫指挥使孙继宗的夫人腕上戴着呢。”杭皇后下意识捂住镯子,
翡翠冰冷的触感突然变得灼人。孙继宗掌管宫禁戍卫,若是……她踉跄后退,
绣鞋踩断了地上的一截枯枝。那清脆的断裂声,像是某种不祥的预兆。
汪氏幽幽道:“你的儿子,千万别生病……这宫里的药,治得了病,治不了命。
”06 丧钟“陛下!”太医院使跪着捧上一碗黑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