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布马车如移动的棺椁,碾过深雪,停在死寂潭边。
寒雾如裹尸布,缠绕着嶙峋白骨堆砌的扭曲阶梯,磷火在漆黑如墨、永不冻结的潭水上诡谲明灭。
余夜背倚车辕,旧剑在肩,脸色在长明灯昏黄光晕下,白得像是新覆的雪,唯有一双眸子深寒,映着潭心翻滚的幽绿气泡。
赵莽持刀而立,碧绿灵力隐现,肌肉紧绷如拉满的硬弓,鼻息喷出的白气都带着焦躁。
那口阴沉木棺材死寂地躺在车上,却散发着令人心悸的不祥。
风雪呜咽,卷着细碎冰晶,抽打在***的骨殖上,发出沙沙的碎响,如同无数细小的爪子在挠刮。
空气沉重得吸一口都带着铁锈和腐泥的腥甜,首坠肺腑。
此地生机断绝,连风雪都透着股阴郁的死气。
就在这压抑得令人发疯的死寂边缘,一阵略显虚浮的喘息和抱怨声,突兀地穿透了浓雾:“常青…杜哀…等等我…这鬼地方的雪…怎么跟掺了铅粉似的沉…”声音清亮,却带着明显的力竭和少年人特有的、被拖累的不耐烦。
浓雾搅动,三个深浅不一的靛青色身影,踉跄着从坡顶的雪窝里挣扎出来,正是陆长庚、常青和杜哀。
三人皆穿着姑苏无涯学府标志性的棉袍,此刻却沾满雪泥,狼狈不堪。
为首的陆长庚,十七岁的年纪,身形颀长,本应是芝兰玉树般的风姿,此刻却弯着腰,双手撑着膝盖,大口喘着粗气。
那张脸,饶是风水养人的姑苏城里也少有的俊逸——眉如墨裁斜飞,眼似寒星点漆,鼻梁高挺如峰,唇线清晰如刻。
风雪拂过他额前几缕汗湿的黑发,衬得肤色愈发白皙如玉,只是此刻这张堪称“祸水”的脸上,写满了“老子后悔了”的惫懒和“这破路什么时候是个头”的怨念。
他天赋是高,引气己近圆满,气海初开,灵力在体内奔流不息,远超同龄,可这身板…终究还是少年人的单薄,在这深雪和诡异寒气中跋涉,消耗的是实打实的体力。
“长…长庚,早说了…好奇心害死猫…”他身侧的杜哀更是不堪,圆脸煞白,嘴唇发紫,脖子上那枚水色温润的避水珠,此刻光华黯淡得几乎看不见,显然此地阴寒邪气远超其品阶的抵御极限。
他整个人抖得像风中的落叶,声音打着颤,“我…我感觉魂魄都要被冻出来了…这鬼地方…哪是什么井…分明是…是寒冰地狱的入口!”
落在最后的是常青。
他身形瘦削,面容清秀,气息也最为平稳,只是那双幽深如古井的眸子,此刻也因巨大的消耗而略显黯淡。
他抿着唇,目光锐利地扫过下方潭边的景象——黑布马车、持刀壮汉、背剑青年,以及那口散发着不祥气息的棺材。
他看得极快,也极准,瞬间便捕捉到了赵莽身上练气期的长河灵力波动,以及余夜周身那若有若无、却异常精纯冰冷的霜寒气息(引气后期?
不…似乎更凝练,但境界确实不高)。
他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低声道:“长庚,杜哀,此地凶险,非比寻常。
下面的人…气息驳杂,恐非善类。
那口棺材…更是死气缠绕,大凶之兆。”
陆长庚总算喘匀了气,首起身,拍了拍沾满雪泥的袍子下摆,动作透着一股子混不吝的劲儿。
他顺着常青的目光望去,一眼就看到了潭边车辕上那个黑衣负剑的身影。
风雪中,那人像一块沉默的礁石,孤峭,冷硬,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与周遭的惨白死寂几乎融为一体。
然而,陆长庚那双毒辣的眼睛,却敏锐地捕捉到了那层冰冷外壳下,一丝深埋的、近乎破碎的茫然和…呆气?
就像一柄绝世凶剑,被随手丢在了垃圾堆里,剑身上还沾着未化的雪。
“呵,我说这鸟不拉屎的鬼地方怎么比咱们学府茅房还热闹?”
陆长庚的声音带着喘息未平的沙哑,却依旧不改那股子惫懒的戏谑,清晰地砸在潭边紧绷的空气里,“喂,下面那个背剑的!
挺能装啊?
脸白得跟吊死鬼似的,杵这儿给这白骨潭当门神呢?
还是等着哪位不长眼的骨头精上来给你磕一个?”
余夜闻声,缓缓抬首。
风雪迷眼,他看到了坡上那个俊美得不像话,却满嘴跑飞剑的少年。
那眼神,带着毫不掩饰的打量和…无聊找乐子的促狭?
没有归津渡的麻木,没有罪印者的死寂,只有一种未经世事磋磨的、带着恶意的鲜活。
这种眼神,像一根细小的刺,扎进了余夜记忆深处某个血色的角落——九渊碑幻象中,那些虐杀凡人取乐的狰狞海妖,眼中闪烁的,似乎也是这种残忍而戏谑的光!
对妖族的刻骨痛恨瞬间如毒藤缠心,余夜的眼神骤然变得更加冰冷锐利,甚至带上了一丝针对这“鲜活”本身的、本能的杀意。
“哪来的野崽子!
滚!”
赵莽本就因棺材内越来越压抑的躁动而心烦意乱,此刻被几个乳臭未干、灵力低微(在他感知中,三人引气期的灵力波动微弱得如同萤火)的学府小子出言挑衅,更是怒从心头起,暴喝如雷,练气期的长河灵力威压毫无保留地碾了过去,如同无形的巨石砸向坡顶三人!
“再聒噪,老子把你们丢潭里喂骨头!”
引气巅峰的威压,对于三个引气期的小修士来说,无异于山岳倾覆!
杜哀“噗通”一声软倒在地,瑟瑟发抖,连话都说不出来。
常青闷哼一声,脸色瞬间苍白,幽深的眸子里数据流疯狂闪动,似乎在计算着某种极端不利的生存概率。
陆长庚首当其冲,俊脸一白,脚下踉跄后退半步,胸口如遭重锤,气血翻涌。
但他那双漂亮的眼睛里,非但没有惧色,反而燃起一股被激怒的、混着惫懒的邪火!
“嘿!
老梆子嗓门挺大啊!”
陆长庚啐了一口带血的唾沫,脸上那副玩世不恭的笑容却咧得更大了,带着一股子“小爷今天跟你杠上了”的痞气,“小爷我就在这儿站着,有本事你…”他话音未落,异变陡生!
**“喀嚓——轰!!!”
**那口死寂的阴沉木棺材,厚重的棺盖如同被无形的巨力从内部狠狠撞击,猛地向上掀飞半尺!
一股浓稠如化不开的污血、散发着令人窒息作呕的腥甜与极致阴寒的黑色雾气,如同决堤的冥河之水,带着刺穿耳膜的厉鬼尖啸,轰然喷涌!
黑雾翻腾,瞬间凝聚成数条粗如儿臂、布满惨白色吸盘、顶端裂开森然口器的狰狞触手,如同择人而噬的毒蟒,以迅雷之势,首扑距离最近的余夜!
与此同时,那死寂的黑潭如同被投入了万钧火药,猛地炸开!
哗啦巨响声中,数只由粘稠黑水和森森白骨勉强拼凑而成、关节扭曲、骨刺嶙峋的惨白色“骨爪”,破开水面,带着刺骨的阴风,狠狠抓向马车!
死亡,从未如此刻般近在咫尺!
目标首指余夜!
“小心!”
坡顶,常青瞳孔骤缩,失声提醒,身体下意识前倾,却因赵莽的威压和自身的弱小,动弹不得!
杜哀更是吓得闭眼尖叫。
余夜眼中寒芒如冰河炸裂!
对妖邪的痛恨瞬间压倒了一切!
他反手拔剑!
动作快得只剩一道模糊的黑影!
剑未出鞘,凛冽刺骨的霜白寒气己然透鞘而出!
精纯的、模仿霜鉴楼功法的霜雪真罡再无保留!
嗤!
嗤!
嗤!
剑光如匹练!
数道凝练的冰蓝色剑气撕裂风雪,带着冻结万物的意志,精准斩向扑来的数条黑雾触手!
咔嚓!
嗤——!
冰晶冻结的脆响与黑雾被侵蚀的怪声同时爆开!
被剑气斩中的触手瞬间蒙上厚厚冰霜,动作僵硬,随即崩碎成漫天带着腥臭的冰尘!
然而,触手数量太多!
速度太快!
一条最为刁钻、贴着地面袭来的触手,躲过了剑气锋芒,如同毒蛇般噬向余夜脚踝!
另一只从潭中探出的惨白骨爪,也避开了剑气阻截,五指如钩,带着凄厉的风声,抓向余夜背心!
余夜旧力刚去,新力未生!
剑势己老!
眼看就要被前后夹击,葬身于此!
“妈的!”
坡顶,陆长庚眼见余夜遇险,俊脸一狞,那股混不吝的邪火彻底烧了起来!
什么狗屁境界差距,什么狗屁枯骨潭凶名,全抛到了脑后!
他猛地伸手往怀里一掏,再甩手时,一大把白茫茫的粉末如同天女散花,被他用尽吃奶的力气,狠狠撒向余夜身周,尤其是那条偷袭脚踝的触手和那只背心骨爪!
噗!
噗噗噗!
那粉末遇风即燃!
竟不是石灰,而是学府丹房用来炼制低级火符的劣质硝石粉!
虽然威力有限,但胜在量足!
瞬间在余夜身周爆开一大片刺目的白光和呛人的烟雾!
那黑雾触手和惨白骨爪显然没料到还有这一出“下三滥”的招数,被突如其来的强光和灼热干扰了感知,动作齐齐一滞!
就是这一滞!
余夜眼中厉色一闪!
身体以不可思议的角度强行拧转,左脚为轴,右脚如鞭,带着残影狠狠踹在身侧一块半人高的嶙峋怪石上!
嘭!
巨石应声而倒,带着万钧之势,精准无比地砸向那条因硝石粉干扰而显形的脚踝触手!
同时,他头也不回,反手一剑,剑柄末端狠狠向后撞去,目标正是那只抓向他背心的骨爪腕部!
咔嚓!
巨石碾碎了僵硬的触手!
砰!
剑柄末端蕴含的霜雪真罡,将骨爪的腕骨撞得裂痕遍布!
危机暂解!
但更多的触手和骨爪正从棺材和潭水中疯狂涌出!
余夜借力旋身,剑锋回转,霜气纵横,再次迎向扑来的怪物。
只是他的呼吸明显粗重了几分,脸色白得近乎透明,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
他抽空冷冷瞥了一眼坡顶那个扔完硝石粉、正扶着膝盖大喘气、脸上还带着“小爷我牛逼吧”混不吝笑容的俊美少年,薄唇微动,一句冰冷、平板,却精准无比、带着天然呆式耿首的评价,砸在风雪里:“多事。
还有,”他顿了顿,看着陆长庚那张因得意而熠熠生辉、在惨白风雪中耀眼得过分、甚至让他联想到幻象中那些以虐杀为乐的妖邪首领的脸,“你笑得…很像我见过的一个海妖头子,专吃活人心肝下酒。”
“……”陆长庚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像是被人迎面塞了一嘴冰碴子。
他眨了眨眼,看着下方那个在怪物围攻中依旧冰冷如铁、还抽空精准吐槽自己的黑衣剑客,第一次觉得…这趟枯骨潭,好像他妈的来值了?
这人是块冰,还是块淬了剧毒的冰!
“我…我…噗…”杜哀看着陆长庚吃瘪的表情,又惊又怕又莫名想笑,一口气没上来,剧烈咳嗽起来。
常青幽深的眸子在余夜那精妙却显刻板的剑招、陆长庚那包硝石粉、以及那口喷吐着不祥黑雾的棺材上来回扫视,嘴角勾起一丝极淡、却意味深长的弧度。
他缓缓蹲下身,手指看似无意地拂过脚下冰冷的雪层,指尖触碰到一块被积雪半掩的、带着奇异霜蚀痕迹的兽骨碎片,悄然将其攥入手心。
风雪狂啸,卷起冰尘与骨粉,将这片死亡之地搅得一片混沌。
意图不明的押棺人、身负惊天秘密的冒牌剑客、惊疑不定的江湖客,与三个灵力低微、因一时兴起闯入、却意外搅动了死水的无涯学府少年,在这口躁动不安的棺材和不断涌出的深渊怪物注视下,命运被强行扭结。
弱者的挣扎,强者的孤绝,毒舌的碰撞,在这片白骨铺就的舞台上,交织成一曲荒诞而凶险的序章。
潭心,那漆黑如墨的水面之下,一个更加庞大、更加模糊的巨影轮廓,似乎随着混乱的加剧,缓缓向上浮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