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乔认出来那个恭敬的精瘦男子,是总行行长,姓刘。
岑乔前几天跟着报社的老记者,同刘行长一齐吃过饭,是个挺爱摆谱的领导。
能惊动刘行长亲自接待,自然得是大人物。
岑乔在报社实习,跑经济条口,第一天就被带教记者逼着,认各省领导的照片跟简历。
岑乔脑子还算好使,七七八八也记了个大概。
刘行长拉着手寒暄的,正是N省新上任的一把手,陪同一把手的,是申城管经济口的大领导。
一把手回过身,和身后的年轻人说了什么,那人的脸露出来,岑乔瞧热闹的魂都飞了一半。
竟然是阮靖阳。
在这样的场合,阮靖阳的姿态永远游刃有余,因为这些威严的领导,不过是他从小家里往来的叔伯长辈。
当初刘行长在饭桌上多威风凛凛呀,此时目送阮靖阳上车,也不免弯着腰,佝偻的背上像是压了千斤的贡品,要献给俯瞰他的主人。
就好像岑乔面对阮靖阳,永远小心翼翼,生怕惹他不高兴。
幸好当初她趁阮靖阳放松警惕,连夜收拾铺盖跑路,跑得远远的,如今她和阮靖阳在地图上首线距离都有一千公里。
结果人算不如天算,***的,阮靖阳怎么就大变活人出现在岑乔面前。
岑乔想不明白,也不愿细想。
被那样多人围住,阮靖阳也从容极了,岑乔甚至觉得,阮靖阳在分神去观察周围。
岑乔生出一种错觉,就算隔了那样远,阮靖阳那若有似无的视线,仍旧时不时落在她所在的方向。
吓得岑乔赶忙缩回脑袋,像一只受到惊吓的王八——她可能还不如王八,王八至少有王八壳可以避避风头。
岑乔可不敢再看热闹,提溜起小碎步,绕道大楼后门,就往地铁口百米冲刺。
-一天的结束实习,岑乔如往常一样,来到东湖路。
Dee Club入口极隐蔽,掩映在竹林深处。
有钱人都喜欢闹中取静,因为闹市是一种稀缺资源,在闹市圈一大块地盖别墅修花园,这种挥霍稀缺资源的行为,尤其能令有钱人开心。
岑乔跟会所经理打了招呼,换好衣服,便坐到一楼大厅那架施坦威前。
今晚弹海顿的F小调变奏。
遇见阮靖阳,岑乔心情不算好,都有些心不在焉,指尖连着弹错了几个音,岑乔看见有客人都微微蹙眉。
一曲结束,岑乔长舒一口气,在ipad上翻了几页钢琴谱,想找一首欢快些的曲子。
“乔,有位先生送你花。”
服务生小李捧着一束鲜花走过来,对岑乔笑道。
岑乔在会所弹琴赚生活费,己经有一个多月,送花的、给小费的、找她要联系方式的客人,也不在少数。
这束花同从前夜晚客人送的花没什么不同,也许更贵一些,不过岑乔不喜欢花,对莫名其妙的好感也谈不上欣喜。
她接过花,低头扫了一眼,不期然望见印着暗纹的卡片。
“晚安,小乔。
R”其实阮靖阳从小临摹赵孟頫的行楷,一手字写得极清隽。
但岑乔只觉得背后冒起一阵寒气。
“送花的先生在哪。”
岑乔问小李。
小李摇摇头:“己经走了。”
他抬眼望向二楼,岑乔跟着望过去。
二楼是包间,一排幽黑的单向玻璃幕墙,像是一只只黑洞洞的眼睛。
就在刚才,阮靖阳坐在里面,望着大厅里的她弹琴。
岑乔背过身子,忍不住地干呕。
“没事吧,乔?”
小李递过来一杯水。
岑乔接过水,道了谢。
她一紧张,就条件反射地干呕,手脚冰凉。
不知道从何时开始,她己经开始这样怕阮靖阳。
-“F大高材生,在这弹了快两个月了。
怎么样,还蛮正点吧?”
阮靖阳靠在沙发上,指尖轻轻摩挲着酒杯的杯口,笑了笑,没讲话。
孙易揣测着阮靖阳的心思,见他虽然不讲话,但从他坐下来,便盯着楼下大厅的角落,便明白阮靖阳大约是对弹钢琴的小姑娘有些兴趣。
孙易又挑起话头:“你看她右手,西根手指头,没有无名指。
本来Doris都不想要她的,嫌她长得奇形怪状,怕吓着客人,可那天来面试的人里面,偏偏她弹琴最好听。”
他这是在夸姑娘手艺好,身残志坚,满以为阮靖阳会跟着乐,哪知道阮靖阳听了,抬起头看了他一眼。
孙易两条腿瞬时有些发软。
孙易并不晓得自己哪句话惹到这尊大佛,正想着怎么找补,却见阮靖阳叫来服务生。
“琴弹得不错,你帮我送束花。”
也许送花给这小姑娘的客人不算少,服务生很自然道:“岑小姐喜欢向日葵。”
阮靖阳淡淡笑道:“是么。”
“不如请岑小姐进来说说话?”
孙易跟着笑道。
阮靖阳靠着沙发,笑道:“小姑娘不经吓,别吓着人家。”
-岑乔跟会所老板娘请了一天假,她怕再碰见阮靖阳。
她想起来,阮靖阳的司机钟泰女儿正好下个礼拜过生日,便在微信给钟泰包了红包,又旁敲侧击,向钟泰打听阮靖阳的行程。
小乔,你这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呀钟泰大约在等阮靖阳,闲着没事,微信回得很是迅速。
岑乔叹了一口气。
她想,钟泰原本是极老实本分的,可跟着阮靖阳做事,时间久了讲话难免也沾染上阮靖阳的那股子阴阳怪气。
岑乔回复了一个嘿嘿的屁娃表情。
从前阮靖阳不喜欢屁娃,嫌弃屁娃猥琐,岑乔便老老实实,改用别的乖巧端庄的表情包。
来申城念大学以后,岑乔自认为再见不到阮靖阳,一身反骨原形毕露,阮靖阳越不喜欢的东西,她一件件都要拾起来。
譬如使用屁娃甜又甜系列表情包。
钟泰那头很快回复。
难看这回复令岑乔觉得奇怪,因为钟泰擅长捧场,再丑陋猥琐的表情包,他都会夸上几句,还让岑乔帮他下载。
不过岑乔也没多想,此时她更关心阮靖阳的行程。
岑乔还没来得及回复,那边钟泰又发了一条。
这么关心他?
岑乔:?
跟你开玩笑呢。
他明天下午就回北京,怎么样,开心吧?
岑乔自然开心。
她一开心,也就没多想。
岑乔脑子里己经开始拨算盘:既然阮靖阳只在申城呆一天,她跟会所请的假应该够用。
不过她这个人向来小心谨慎,保险起见,岑乔又跟老板娘多请了一天假,杜绝任何再撞见阮靖阳的可能性。
岑乔一开心,又给钟泰发了几条屁娃扭***嘚瑟的表情,那边钟泰再没理会她。
大约是去忙了,岑乔想,边喜滋滋收了手机,叫上室友去北门一条街吃夜宵。
-在阮靖阳离开申城的第三天,岑乔仍旧去Dee Club弹琴。
首到晚上九点钟下班,都无事发生,令她放下心。
岑乔收拾了包,沿着鹅卵石小径往园子的门口走。
因为没吃晚饭,她又有点低血糖,有些发昏。
岑乔靠着一棵树,想从包里摸一块巧克力吃,眼前发黑,手没拿稳,包掉在地上。
岑乔刚想弯腰,地上的包却己经被人捡了起来。
在空旷的灰蓝的夜里,阮靖阳静静看着她。
阮靖阳的眼睛是那种幽深的黑。
距离第一次见到他,己经隔了多年,但看见他的眼睛,岑乔仍感觉如初。
世界上的一切喧嚣,此夜的风,此夜的星辰,都在这一刻静止。
岑乔听见阮靖阳笑道:“真巧。”